第76章 县城转车,偶遇韩春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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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区火车站的喧嚣与混乱,远超县汽车站。高大的穹顶下,人流如织,各种口音、汗味、烟草味和煤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而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墙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前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扩音器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却语速飞快地播报着车次信息,夹杂着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嘶哑的吆喝。
廖奎紧紧攥着那张更为珍贵的、印着“地区—省城”字样的火车票,以及李主任千叮万嘱务必保管好的介绍信,像一叶扁舟,艰难地随着人潮通过检票口,涌向站台。
当那列墨绿色的、如同钢铁长龙般的庞然大物映入眼帘时,廖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这就是火车!远比拖拉机、长途汽车要庞大、威严得多!车头上冒着滚滚白烟,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喘息,仿佛一头随时准备奔腾的巨兽。车厢一节连着一节,仿佛没有尽头,窗户密密麻麻,反射着站台昏黄的灯光。
他对照着车票上的车厢号,有些笨拙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节硬座车厢。车门处挤满了上下车的旅客,他侧着身子,好不容易才挤了上去。
车厢内的景象同样让他感到新奇和些许不适。狭窄的过道,面对面两排硬邦邦的木质座椅,包裹着墨绿色的仿皮材质,不少已经磨损开裂,露出里面的海绵。座位上、行李架上,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行李——印着“上海”字样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麻袋、用绳子捆扎的纸箱、以及最常见的帆布提包,和他手里的如出一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了人体汗味、劣质烟草、方便食品以及火车特有的机油和厕所消毒水的气味。各种嘈杂的声音充斥耳膜: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邻座高声的谈笑,还有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香烟瓜子矿泉水”的吆喝。
廖奎找到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一个。他将提包小心翼翼地塞到座位底下,用脚轻轻抵住,然后才有些拘谨地坐下。硬座比他想象的还要不舒服,但他此刻完全被一种初次体验的新奇感和对未来的茫然所占据。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旧军装、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似乎已经习惯了长途旅行,正闭目养神。他旁边靠过道的位置,则是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手里正拿着一份《人民日报》仔细阅读。廖奎的旁边,靠过道的位置还空着。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汽笛声,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廖奎的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起初是地区首府那些熟悉的苏式建筑和街道,然后是郊区的农田和零散的厂房。渐渐地,建筑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开阔,大片大片的农田、树林、河流开始占据主导。田野里,晚稻已经泛黄,与依旧墨绿的玉米地交织成一片夏末秋初的斑斓画卷。远处的山峦起伏,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
这就是更广阔的世界吗?廖奎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景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惶恐。红星公社在那一片片田野和山峦之后,已经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而省城,还在这些景物更遥远的尽头。
车速稳定下来,规律的“哐当、哐当”声成了车厢内的主旋律。这种有节奏的摇晃,反而让廖奎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小伙子,第一次出远门?”对面那位看报纸的老者放下报纸,扶了扶眼镜,和蔼地看向廖奎。他注意到廖奎一直紧张地看着窗外,以及他那身虽然干净但明显带着乡土气息的衣着和那个寒酸的提包。
廖奎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去省城。”
“哦?去省城做什么?探亲?还是工作?”老者似乎来了兴趣。
“去学习。参加一个培训班。”廖奎老实地回答,没有具体说明。
“培训班?好啊!年轻人,多学习是好事!”老者赞许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廖奎因为长期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上,“看你这双手,是干农活出身?”
“是,在公社搞畜牧兽医。”廖奎对这位气质儒雅的老者颇有好感。
“畜牧兽医?”老者眼睛微微一亮,“这可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现在国家很重视农业,重视基层技术人才的培养。你能有机会去省城学习,一定要珍惜。”
“我会的。”廖奎郑重地回答。
老者似乎谈兴颇浓,又和廖奎聊了几句关于农业生产、牲畜养殖的话题。廖奎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便渐渐放开了些,结合红星公社的实际,谈了一些看法和遇到的困难。他虽然没什么高深理论,但言语朴实,切中实际,引得老者频频点头。
“实践出真知,你说得很对。”老者微笑道,“很多书本上的知识,也需要在实践中检验和丰富。小伙子,你很有想法。”
这时,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走了过来:“盒饭盒饭!有需要的同志吗?”
一股混合着油香和饭菜味飘来。廖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干粮袋,里面还有陈卫红给的鸡蛋和窝头。他摇了摇头。
对面的老者却要了一份,打开铝制饭盒,里面是简单的米饭和一点炒青菜,外加几片薄薄的猪肉。他见廖奎没买,便将自己饭盒里的肉片夹了两片,不由分说地放到廖奎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垫着窝头的纸上。
“小伙子,出门在外,别亏待自己。吃点热的。”老者温和地说。
廖奎愣住了,看着那油汪汪的肉片,喉头滚动了一下,连忙推辞:“这……这怎么行!老先生,您自己吃……”
“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太多。你们年轻人,正在长身体,又舟车劳顿,需要营养。”老者摆摆手,态度很坚决,“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看着老者真诚的目光,廖奎鼻子有些发酸。他低声道了谢,默默地将窝头掰开,夹着那两片珍贵的肉片,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肉片的香味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温暖。
吃着简单的饭菜,听着规律的车轮声,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越来越陌生的风景,廖奎的心潮渐渐平复。
这位偶遇的老者,像是一位引路人,用他的温和与善意,稍稍驱散了廖奎对未知环境的恐惧。省城,或许并不全是冷漠和轻视。
夜幕渐渐降临,窗外的景物模糊成一片片移动的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提示着人类活动的痕迹。车厢顶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疲惫的旅客们,大部分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廖奎却没什么睡意。他靠着冰冷的车窗,感受着列车在黑夜中奔驰的律动。
胸口的桃木符和煤油灯画紧贴着皮肤,提醒着他来自何处。
而前方漆黑的夜幕尽头,那隐约透着光亮的,就是他即将抵达的、充满未知与可能的省城。
列车,载着他的过去,也载着他的未来,义无反顾地向着那片光亮,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