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榜首殊荣与沉重的桂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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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阳光带着一种无力感,懒洋洋地洒在省农科院的大礼堂屋顶上。这座能容纳数百人的礼堂,今天显得格外热闹,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拘谨。红布横幅悬挂在主席台上方,上面贴着崭新的白色大字——“省农科院第X期畜牧兽医培训班结业典礼”。主席台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绿呢台布,上面摆放着几个印着红字的搪瓷茶杯,话筒用红布包裹着底座。
礼堂里,158名培训班学员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按照划分的区域坐得整整齐齐。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学成结业的喜悦和期待,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着可能的分配去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热烈。然而,这种热烈,在廖奎和谢薇踏入礼堂的那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寒冰,出现了一阵微妙的凝滞。
廖奎依旧穿着那身半新的中山装,洗得干净,熨烫得平整,但眉宇间沉淀的沉稳与冷峻。谢薇则穿着一件深色的列宁装,脸色依旧苍白,眼眶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眼神里的神采尚未完全恢复,她紧紧挨着廖奎,手臂挽着他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汹涌人海中唯一的浮木。
她没有去学员区,而是以宣传科正式职工的身份,默默走到了礼堂侧后方本院职工就坐的区域,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她低垂着眼睑,尽量避免与周围投来的目光接触,双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廖奎则走向学员区。他所过之处,附近的议论声会不自觉地低下去,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同情、好奇、审视、疏离……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马向东看到他,立刻招手让他坐到自己旁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兄弟,挺住!”孙建国坐在前排,回头看了廖奎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转了回去,背影挺直。周小河坐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上午九点整,伴随着嘹亮的《东方红》乐曲声,结业典礼正式开始。农科院的几位主要领导、培训部的负责人周主任等依次在主席台就座。领导们面带笑容,依次发言,内容无外乎是肯定本期培训班取得的优异成绩,赞扬学员们刻苦学习的精神,感谢教职员工的辛勤付出,并反复强调要将学到的知识带回广阔天地,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力量,提高生猪存栏量,保障城乡肉食供应等等。
领导讲话的风格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慷慨激昂,引经据典(主要是语录),充满鼓动性。台下配合地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廖奎坐在人群中,跟着节奏鼓掌,面容平静,眼神却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热闹,落在了某个虚无的远方。这些宏大的叙事,与他此刻内心沉重的牵挂相比,显得如此遥远。
领导讲话结束后,便是最重要的环节——宣布优秀学员名单并颁发奖状。
培训部的周主任拿着名单走到了话筒前。他清了清嗓子,礼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学员都屏息凝神,尤其是那些自觉成绩不错的,更是伸长了脖子。
“下面,宣布本期培训班优秀学员名单,并颁发奖状!”周主任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首先,颁发的是‘理论学习标兵’,获得者:孙建国同志!祝贺!”
孙建国在热烈的掌声中站起身,快步走上主席台,从一位院领导手中接过了镶在玻璃框里的奖状,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似有行伍背景),台下掌声更热烈了些。
接着,周主任又宣布了几个单项奖,如“操作能手”、“劳动模范”等,获奖者依次上台,领取奖状和象征性的奖品——一个印着“奖”字的白色搪瓷缸,或者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
每宣布一个名字,都伴随着一阵掌声和羡慕的目光。
终于,到了最受瞩目的综合排名。
周主任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在廖奎的方向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留,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少了几分宣布其他奖项时的热情,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平淡:
“根据结业考试理论成绩与实操成绩综合评定,本期培训班综合成绩第一名的是——”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廖奎同志。”
瞬间,礼堂里的掌声变得有些……异样。
不能说没有掌声,但比起之前孙建国等人上台时的热烈与纯粹,这次的掌声显得稀疏、零落,仿佛夏夜疏落的雨点,带着明显的迟疑和观望。更多的是一种窃窃私语般的“嗡嗡”声,如同潮水般在台下蔓延。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到廖奎身上,那目光里的情绪更加复杂——有对他实力的认可,但更多的,是对他此刻处境的同情,以及一种“可惜了”的惋惜。甚至还有一些目光,带着隐晦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就是他,谢政委的女婿……”
“唉,考第一有什么用,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听说他岳父岳母都被……”
“小声点!别惹麻烦!”
这些议论声虽然低,但在那并不热烈的掌声背景下,却清晰地钻入廖奎的耳中,也传到了角落里的谢薇耳里。谢薇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
廖奎面不改色,在一片复杂目光和稀疏掌声中,缓缓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主席台。他的背影挺拔,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绝。
他走到主席台前,一位分管培训的副院长将一张卷起来的奖状递到他手中,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说了句“继续努力”,便迅速移开了目光,看向下一个等待领奖的学员。没有多余的握手,没有勉励的眼神,一切都在一种刻意维持的“正常”流程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冷淡。
廖奎接过那张奖状。奖状是常见的红底黑字,上面写着“奖给:畜牧兽医培训班综合第一名廖奎同志以资鼓励”。纸张很轻,握在手里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点分量。那鲜红的底色,此刻在他眼中,也失去了象征荣誉的热烈,反而像一抹凝固的血色,带着沉甸甸的讽刺。
他拿着奖状,转身面向台下。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最后,落在了角落里的谢薇身上。谢薇也正抬起头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丝为他骄傲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廖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用眼神传递着“我没事”的讯息,然后便迈步走下主席台。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一毫夺得榜首的喜悦流露,平静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不得不走的过场。
就在他走下台阶,准备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礼堂侧门入口处,那里挤着一些来看热闹的院内外职工和家属。
人群中,一张带着快意而阴狠笑容的脸,格外刺眼。
是张伟。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双手抱胸,斜靠在门框上,正毫不避讳地看着廖奎,以及角落里神色憔悴的谢薇。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对廖奎取得第一名的惊讶或佩服,只有一种近乎扭曲的畅快和怨毒。那眼神仿佛在说:“考第一又如何?你的靠山倒了,你的女人痛苦不堪,你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廖奎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在张伟脸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他的瞳孔深处,却有一丝极寒的冷光一闪而逝。张伟的出现,和他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像一根毒刺,更深刻地提醒着廖奎,眼前的冷遇和手中的“殊荣”是多么虚幻,真正的危机并未远离,而是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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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座位坐下,将那张轻飘飘的奖状随意地卷握在手中,仿佛那不是荣誉的象征,而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
马向东凑过来,低声骂了一句:“妈的,狗眼看人低!兄弟,你这第一名是实打实考出来的!”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重重叹了口气。
廖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的确不在意。比起岳父母的安危,比起谢薇的痛苦,比起张伟这种阴险小人的虎视眈眈,这一张纸的荣誉,又算得了什么?
典礼接下来的流程,是领导总结陈词,再次强调分配原则(“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等等),然后在一片更加程式化、更加缺乏真情实感的掌声中,结业典礼终于结束了。
学员们开始喧闹着起身,互相道别,约定保持联系,或者围着领导询问分配的具体消息。廖奎没有参与其中,他径直走向角落里的谢薇。
“我们回家。”他伸出手,对谢薇轻声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有力。
谢薇抬起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助他的力量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卷着的奖状,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没有与任何人寒暄,逆着散去的人流,默默地走出了依旧残留着热闹余温,却让他们感到无比压抑和冰冷的大礼堂。
室外,秋天的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那张代表着他两个月来心血和汗水,也本该是他通往更安稳未来凭证的“综合第一名”奖状,在廖奎手中,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轻若无物。
它见证了一个高峰,却也标志着一个更加艰难、更加叵测的开始。前方的路,迷雾重重,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和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小的系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