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词剑辛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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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四年,南北对峙的格局在金人铁蹄与宋廷苟安下,暂时凝固。一边是西湖歌舞研磨着英雄骨,一边是北地烽烟灼烧着志士心。也正在这一年,一北一南,两位青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发出了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最强音。

一、 北地聚义

山东,郓州境内,一座隐秘的山寨大堂内。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二十几个神情肃穆、衣衫各异,却都带着风霜与血气的汉子。他们中有农夫、有铁匠、有落魄书生,更有被击溃的宋军散兵游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个青年身上。

他年约二十四五,身形挺拔,面容英伟,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永不熄灭的火焰。他便是耿京,此刻已被众人推举为这支数万人的河北忠义军都总管。

“诸位兄弟!”耿京声音洪亮,压过了火把的燃烧声,“金虏无道,占我山河,虐我百姓!我耿京一介书生,恨无尺寸之功,今日蒙诸位不弃,共举义旗,誓要驱除胡虏,复我旧疆!”

堂下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声,士气可用。耿京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身旁一位更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书记官身上。此人眉宇间除了书卷气,更有一股逼人的锐气,正是不久前才率五十骑突袭五万金军大营、生擒叛徒张安国而归的辛弃疾。

“幼安(辛弃疾字),”耿京看向他,眼中充满倚重,“你文韬武略,皆非常人。此番我们欲与江南朝廷联络,共图大业,这起草文书、陈说利害的重任,非你莫属。”

辛弃疾霍然起身,拱手道:“总管放心!弃疾必当竭尽全力!”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铿锵,如同剑鸣,“金人虽强,然我汉家儿郎血气未冷!昔年岳元帅能以北伐震动天下,今日我等据山河之险,拥忠义之民,何愁大事不成?只要江南王师北上,我等愿为前驱,里应外合,必教胡马不敢再窥江淮!”

他的话语如同一剂猛药,点燃了在场每一个人眼中压抑已久的火焰。那一刻,他不仅是掌管文书的书记,更像一位即将挥剑出鞘的年轻统帅。

二、 沈园题壁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千里外的江南绍兴,春光烂漫。沈氏园内,柳丝拂水,桃花怒放。然而,在这片宜人的景致中,却酝酿着一场个人的、却与家国命运隐隐相连的情感风暴。

时年二十岁的陆游,与表妹唐婉被迫离异已数年。此番他独自来到沈园散心,排遣科举失意与情场落魄的郁结。他漫步于曲径回廊,看着成双成对的游人,心中对唐婉的思念与愧疚如同藤蔓般缠绕,愈收愈紧。

行至园中粉壁前,他正欲提笔写些风花雪月的闲愁以作排遣,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笑语自身后传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不远处,桃花树下,立着一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唐婉。她比记忆中清瘦了些,眉宇间锁着一丝淡淡的哀愁,正与身旁的现任丈夫赵士程低声说着什么。她似乎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也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时光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往昔的恩爱缠绵、母亲的严词逼迫、离别时的肝肠寸断…无数画面在两人眼中飞速闪过。陆游只觉得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气血翻涌,几乎站立不住。唐婉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掩住口鼻,肩膀微微颤抖。

赵士程察觉了妻子的异样,又看了看呆立如木偶的陆游,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揽住唐婉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便带着她匆匆离去,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陆游眼睁睁看着那抹倩影消失在桃林深处,仿佛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一并带走。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那面粉壁,之前想好的那些婉约词句早已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爱恋、悔恨、家国无望、个人蹉跎的悲愤,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他颤抖着手,提起笔,饱蘸浓墨,不再有任何雕琢,任由那喷薄而出的情感,化作力透粉壁的泣血之句: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罢,他掷笔于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踉跄着冲出了沈园,将那片伤心春色与无尽的悔恨,永远地留在了身后。这阕后来传唱千古的《钗头凤》,表面是情诗,其内核的“东风恶”(暗喻压迫势力)、“错错错”的痛悔、“莫莫莫”的无奈,又何尝不是他对这个压抑时代的一种血泪控诉?

三、 义军南望

北方的山寨里,辛弃疾伏案疾书。他正在起草给南宋朝廷的《奏陈山东形势书》。笔下,是滚烫的赤诚与急切的期盼:

“…京与弃疾等,聚忠义民兵凡二十五万,皆愿执干戈以卫社稷…现已联络河北、河东诸路豪杰,约期并举…伏望陛下速遣重臣,督师北上,则山东之地,旬月可复,幽燕故土,指日可期…弃疾等虽粉身碎骨,不敢辞也!”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黄河的咆哮与太行山的坚毅。他仿佛已经看到,王师北渡淮水,与他们的忠义军会师于中原,旌旗所指,金兵望风披靡。他年轻的心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豪情与光复故土的信念。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寄予厚望的江南朝廷,此刻正沉醉于“乾淳之治”的虚假繁荣里。他这封用热血写就的奏疏,即便能穿过重重关隘送到临安,最终也多半会被宰相秦桧以“妄开边衅”、“恐扰和议”为由,轻飘飘地搁置,甚至付之一炬。

四、 诗魂初铸

南方的陆游,自沈园受创后,将无尽的悲愤与个人的失意,尽数倾注于诗稿之中。他的诗风,开始从早期的柔媚婉约,逐渐转向沉郁顿挫、豪迈激昂。

他不再仅仅沉溺于个人的“小我”悲欢。夜深人静,他独坐书斋,耳中似乎能听到来自北方的风声,那是辛弃疾们浴血搏杀的声音,是遗民泪尽胡尘里的呜咽。他铺开纸张,挥毫写下: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这些诗句,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闪闪,充满了对投闲置散的不满与渴望奔赴沙场的豪情。他的“小我”之痛,开始与“大我”之国仇融合。他知道,他的战场不在沈园的粉壁,而在更广阔的、被铁蹄践踏的山河之间。一阕《钗头凤》,道尽儿女情长;而一首首《书愤》、《金错刀行》,则铸就了他作为“亘古男儿一放翁”的诗魂初相。

五、 双星耀世

绍兴十四年的中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割裂。

北方,辛弃疾手握剑与笔,在血与火中践行着“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他的词,是战鼓,是号角,是马上催征的进行曲。

南方,陆游以笔为剑,在诗行间呐喊,抒发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他的诗,是投枪,是匕首,是深夜不熄的灯火。

他们一个在行动中磨砺词锋,一个在吟咏中淬炼诗魂。道路不同,心境各异,却同样怀着一颗炽热的报国之心,同样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兴亡紧紧捆绑。

辛弃疾的“词”与陆游的“诗”,如同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两颗星辰,虽相隔千里,却已开始在历史的夜空中,交相辉映,照亮了南宋初期那段最为沉闷、也最为悲壮的岁月。他们一个代表了不屈的行动力量,一个代表了不灭的精神呐喊,共同预示着,这个王朝的“中兴”之梦,并未因西湖的暖风而彻底沉沦。

(第七卷 第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