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无声的相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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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的工作室，是一个由气味构成的王国。

这里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镶嵌的几盏柔光射灯，光线被打磨得如同清晨的薄雾，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却又吝啬地不留下任何清晰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上千种气味的精灵，它们被小心翼翼地禁锢在一排排琥珀色的玻璃瓶中，整齐地码放在从地面延伸至天花板的黑檀木架上。

每一个瓶子上，都系着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用盲文和普通文字两种笔迹写着香料的名字。麝香、龙涎、沉香、檀香、玫瑰、茉莉、雪松、广藿香……它们或浓烈，或清雅，或霸道，或温柔，在这个恒温恒湿的空间里，以一种微妙的平衡共存着，像一个沉睡的梦境。

白露就坐在这个梦境的中央。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亚麻长裙，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她没有像常人一样坐在椅子上，而是选择了一张厚实的羊毛地毯，盘腿而坐。她的面前，是一张同样铺着羊毛毡的矮几，上面散落着十几张闻香条，几只装着不同精油的烧杯，以及一套精致的玻璃滴管。

她的眼睛很美，是那种标准的杏眼，眼型圆润，睫毛纤长而浓密，只是那双本该盛满星辰的眼眸，此刻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三年前的一场意外，让她失去了光明，也带走了她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和形状，只留下了声音、触感，以及——被无限放大的嗅觉。

如今，她是业内声名鹊起的盲眼调香师“L”。人们只知道她能调配出最贴合人心的气味，却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她的工作室从不对外界开放，所有的合作都通过她的助理进行沟通，只有极少数被她亲自筛选过的客户，才有资格踏入这个气味的圣殿。

今天的这位客户，就是其中之一。

“白小姐，‘林氏集团’的林先生到了。”助理小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恭敬的谨慎。他知道，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或气味，都可能打断调香师的灵感。

“请他进来吧。”白露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她没有动，只是将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一张刚刚浸润了雪松精油的闻香条上，感受着那木质香气在指腹下缓缓升腾。

门被无声地推开，然后又轻轻关上。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白露没有抬头，她的世界里没有“看见”这个动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精美的玉雕。

然而，就在那个男人踏入房间的第三步时，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那不是一种强烈的气味，甚至可以说，它很淡，淡到几乎要与工作室里复杂的香气背景融为一体。但它就像一根最纤细、最坚韧的钢针，精准无误地穿透了所有的伪装，直直地刺入了她的灵魂深处。

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啊……

首先是清苦的药香。那不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当归、甘草、金银花和艾草的草本气息，带着一丝阳光暴晒后的干燥和暖意。这种气味，曾无数次地包裹着她，在她童年每一次生病时，从母亲熬药的砂锅里弥漫出来，是她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然后，是一种冷冽的木质香。那是上好的沉水香，在岁月的窖藏中褪去了所有的火气，只剩下一种深沉、内敛的木质底蕴，带着一点点雨后泥土的腥甜。这种气味，曾在她少女时代的某个午后，从一本被翻旧的线装书里飘散出来，书页上还沾着主人指尖的温度。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是一种独属于他的、无法被任何香料定义的体息。那是皮肤在阳光下暴晒后淡淡的咸，是发丝间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是穿过他白衬衫后，与他身体的温度和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的一种独一无二的、如同烙印般的气味。

这三种气味，在岁月的长河里被反复蒸馏、提纯，最终融合成一种全新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它不再是单纯的药香和木香，而是一种带着故事、带着风霜、带着无尽思念的味道。

“轰——”

白露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无数被她刻意尘封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

是他抱着发烧的她，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焦急踱步时，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和药香的味道。

是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为她讲解一道难题时，从他书页间飘来的、干净的木质书香。

是他在那个洒满金色阳光的午后，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时，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他身上独有的、让她心跳加速的体息。

是他在机场，隔着人群对她挥手告别时，空气中最后一丝属于他的、被风吹散的味道。

七年了。整整七年。

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以为时间早已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冲刷得模糊不清。她用成千上万种香料构建起自己的世界，用工作填满每一个清醒的瞬间，就是为了不再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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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错了。

她只是看不见，她的鼻子，却从未忘记。它像一个最忠诚的哨兵，在无数个日夜里，默默守护着那个唯一的、无法被替代的气味密码。

“白小姐？”

男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大提琴的最低音，每一个音节都震得她的心弦嗡嗡作响。这个声音，她曾在无数个深夜里，通过老旧的录音笔反复聆听，直到磁带磨损，再也无法播放。

白露的身体，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僵硬。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股霸道而又温柔的气味，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无处可逃。

她的手，那只刚刚还能稳如磐石地操作滴管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空气。

“啪嗒。”

一声极轻的脆响，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张浸润着雪松精油的闻香条，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掉在了羊毛地毯上。

雪松的冷冽气息，瞬间在她的脚边散开，却再也无法掩盖那股来自记忆深处的、让她灵魂战栗的味道。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助理小陈惊讶地看着白露，他从未见过这位总是从容不迫的调香师露出如此失态的表情。她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空洞，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海啸般的情绪风暴。

而那个被称为“林先生”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他站在离白露三四米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气质沉稳内敛，与这个充满香气的房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目光落在白露身上，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以及她掉落在地的闻香条。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困惑，又似乎在回忆。

“抱歉，白小姐，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白露没有回答。她的全部感官，都被那股气味所占据。她能“闻”到他此刻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带着一丝淡淡的薄荷烟草味。她能“闻”到他西装上残留的、来自户外的微尘和阳光的味道。她甚至能“闻”到他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熟悉感。

他不记得她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白露的心脏。

是啊，七年了。她从一个扎着马尾、笑容灿烂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双目失明、气质沉静的调香师。他怎么可能还认得出来？更何况，他甚至看不见她的脸。

而她，却能通过气味，在千千万万人中，一眼就认出他。

何其不公，又何其讽刺。

白露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她的“目光”空洞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苦又涩。

她想开口问他：“你还记得吗？”

她想问他：“你过得好吗？”

她想问他：“你……还会想起我吗？”

可所有的话，都在舌尖化成了苦涩的沉默。

最终，她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林先生，请坐。”

“您……想定制一款什么样的香？”

这两句话，像是耗尽了白露全身的力气。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她重新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仿佛一只受惊的蝶，随时可能振翅逃离。

林亦辰，或者说，如今的“林先生”，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见过无数人，也听过无数声音，但这声音，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那是一种被遗忘许久的、带着江南水乡温润水汽的语调，在他波澜不惊的商业生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深邃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毯上的纤细身影。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她的世界是黑暗的，而他，却像一个不速之客，带着一身的风霜和秘密，闯入了她用气味构建的、唯一的安宁之地。

“白小姐，你还好吗？”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他的目光落在她掉在地上的闻香条上，那上面雪松的气味，清冽而干净，像极了他大学时住过的那个朝南的房间，窗外种着一排高大的雪松。

白露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她不能失态，绝对不能。这里是她的王国，她是国王，而他，只是一个客户。

“我没事，”她轻轻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只是……您身上的气味，有些特别。”

这是一个调香师最合理的解释。对于一个视气味为生命的人来说，一种强烈的、独特的气味，确实足以让她产生生理上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