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山雅集起风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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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山青袍道人的谶语犹在耳畔,云鹤观清茶之约悬而未决,三日后,东山雅集之期已至。
暮春的气息在东山别业被放大了极致。山路蜿蜒,新篁初成,修竹万竿,碧色如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轻响。山涧清泉淙淙,水声与鸟鸣相和,更衬得山林幽静。转过一处开满野杜鹃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依山势而筑、气象恢弘的庄园呈现眼前。飞檐斗拱隐现于苍松翠柏之间,粉墙黛瓦点缀着山色。庄园门前早已车马盈门,冠盖云集。衣着华美的仆役垂手侍立,气度沉凝的健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来客。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料的气息、新茶的清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顶级门阀的威压与风流。陆昶一身半旧的靛青细麻深衣,手持那张素雅却分量沉重的请柬,步履沉稳地汇入这衣香鬓影的人流之中,宛如一滴墨落入清池,引来了不少侧目与探究。
“敢问郎君,此柬……”门前一位身着深青色锦袍、面容精干的管事迎上前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陆昶的衣着,又落在他手中的请柬上。那素白剡藤纸上的“安石”落款,笔力内敛如渊。
陆昶平静递上。管事验看无误,眼中讶色一闪而过,随即躬身:“原来是陆郎君,郎主早有吩咐。请随小人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位正欲入门的年轻郎君听得清楚。
“陆郎君?”一个略带诧异的清朗声音自身侧响起。陆昶侧目,只见一位身着云锦白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正上下打量着他,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此人正是琅琊王氏年轻一辈的翘楚,王坦之,字文度。
“文度兄识得此位?”旁边一位身着浅绿锦袍、气质略显跳脱的郎君好奇问道,他是陈郡袁氏子弟袁宏。
王坦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目光在陆昶朴素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不曾相识。只是安石公雅集,素来名士云集,今日竟见……新面孔,颇觉新奇。”那“新面孔”三字,语调微扬,隐含着“何德何能”的潜台词。
陆昶神色如常,只对王坦之微微颔首,便随管事继续前行,将那些或好奇、或轻视、或玩味的目光抛在身后。心中却是一片澄明:这东山雅集,果然步步皆是考验,甫一入门,身份之别便已如鸿沟横亘。
穿过几重月洞门,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临水平台延伸出去,一半覆以精美的卷棚,一半敞开,直面山下烟波浩渺的江水与对岸如黛的远山。平台之上,早已铺开数十张精致的苇席,错落有致。席间或坐或卧,皆是名动江左的风流人物:有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闭目养神;有中年名士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亦有如王坦之、袁宏般的年轻俊彦,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丝竹之声若有若无,清雅的茶香与酒香交织,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既闲适又紧绷的奇异氛围。
陆昶被引至平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席位,虽视野开阔,却远离了中心那些高谈阔论的圈子。他坦然入席,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并未急于寻找谢玄的身影,也未刻意探寻那清冷如月的身影,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东晋顶级权力与文化的缩影。
“陆兄!陆兄!”一个带着惊喜的清亮童音穿透了丝竹与人声。循声望去,只见谢玄一身崭新的锦缎常服,小脸因兴奋而微红,正从平台内侧快步向他跑来,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他身后不远处,谢道韫正与几位衣着华美的世家女郎低声交谈,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这边,当看到谢玄奔向陆昶时,那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幼度公子。”陆昶起身,依礼拱手。
“陆兄不必多礼!”谢玄跑到近前,一把拉住陆昶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我就知道阿姊没骗我,陆兄定会来的!阿姊还说陆兄的《兰亭》品评一针见血,幼度受益匪浅!”他声音清脆,毫不避讳,引得附近几席的目光又投了过来,其中便有王坦之微蹙的眉头。
“幼度,莫要失了礼数。”一个温和醇厚、却又带着难以言喻力量的声音响起。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让略显喧闹的平台安静了几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一位身着宽大素色深衣、头戴逍遥巾的中年男子自内室缓缓踱步而出。他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平和,仿佛蕴藏着山川湖海,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步履从容,气度冲和,仿佛自带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正是高卧东山、名动天下的谢安,谢安石!
谢玄立刻收敛了跳脱,恭敬地站好:“叔父。”
谢安的目光在谢玄脸上停留一瞬,含着温和的责备,随即越过他,落在了陆昶身上。那目光平和,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陆昶身上停留了数息。没有审视,没有轻慢,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意味的了然。仿佛在说:原来是你。
陆昶心头微凛,面上却愈发沉静如水,迎着那目光,郑重地深施一礼:“晚生吴郡陆昶,见过安石公。”
谢安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对谢玄道:“雅集将始,入席吧。”他的目光并未在陆昶身上多做停留,仿佛只是看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年轻人,便转身走向平台中央的主位。然而,仅仅这一瞥,已足以让在场所有有心人明白,这个身着旧衣、坐在边缘的陌生少年,绝非等闲。王坦之的眉头蹙得更紧,袁宏眼中则充满了好奇。
雅集正式开始。清谈是名士雅集永恒的主题。初时话题尚算风雅,或品评新得的法书名帖,或探讨山水诗画的意境。席间妙语连珠,机锋迭出,尽显名士风流。陆昶静坐一隅,沉默倾听,偶尔有人问及,便以简洁精炼之语应对,虽不刻意显露锋芒,其见解之独到、引经据典之恰切,已让几位留意他的老者微微颔首。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话题不知何时,渐渐转向了《庄子》。一位以玄学见长的名士正高谈阔论“齐物生死”之理,语带飘渺,众人频频颔首。
“善哉斯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生死亦不过大化流行之一环,何须萦怀?”王坦之接口道,声音清朗,姿态从容,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边缘的陆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只是……庄生此论,高则高矣,然于吾辈南渡衣冠,面对北望神京、山河板荡之痛,恐终是远水难解近渴。安石公以为如何?”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时局,虽未明言,那“北望神京”“山河板荡”八字,已让席间气氛为之一凝,隐晦地指向了悬在众人心头的巨石——那位坐镇上游、手握重兵,近来“迁都”之议喧嚣尘上的大人物。
谢安端坐主位,手持一盏清茶,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温和地看向自己的侄女:“道韫近日读《庄》,可有心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道韫身上。她端坐席间,身姿挺拔如修竹,清冷的面容在众人注视下依旧沉静。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深邃,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在场众人,最终,竟落在了边缘席位的陆昶身上。
“叔父垂询,道韫浅见,不敢藏拙。”她的声音清越如冰玉相击,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杂音,“适才诸位高论,皆言顺应大化,齐同生死。此理固然玄妙高远。然……”她话锋陡然一转,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庄子着书,岂仅为教人安命顺死?‘庖丁解牛’,游刃于骨隙之间,非委顺于刀俎之下;‘曳尾于涂’,是不为庙堂牺牛,非甘于泥淖腐鼠!其神凝于物,心游万仞,所求者,非忘生死,乃是在这‘大块劳生’之间,寻一条‘因其固然’的活路,一条不役于物、不滞于形,真正自在逍遥之路!此方是庄子于这神州陆沉、浊世烽烟中,为吾辈点亮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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