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清议堂中闻惊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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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山云雾中的盟约,如同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昶心底漾开层层涟漪。云真子的警示犹在耳畔——“奉道世家触角已深”、“门楣狂言或招人忌”、“近日坊间恐有异动”。回到竹篱小院,陆昶愈发谨慎。他不再轻易出门,只在静室中研读《竹书纪年》残卷中那些颠覆性的记载,或是对着云纹玉佩、玉簪以及那枚沉甸甸的“云”字令牌反复摩挲思索。阿罗察觉到他眉宇间多了一份沉凝,行事也更加小心,连去市集采买也尽量避开人多眼杂之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仅数日后,一封措辞客气却隐含不容拒绝之意的请柬,便由一名衣着光鲜、眼神锐利的健仆送到了小院门前。

“我家主人,司徒府长史王公(王彪之),敬邀陆郎君明日巳时初刻,于司徒府清议堂,共参时论。”健仆声音洪亮,姿态恭敬,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小院的竹篱、门匾,仿佛要将一切细节刻入脑中。

王彪之!琅琊王氏在京中仅次于王导、王敦的实权人物,司徒司马昱(会稽王)的心腹重臣!陆昶心头一凛。东山雅集王坦之受挫,其父辈便立刻出手了。这清议堂之邀,绝非品茶论道这般简单,必是新的考校,亦是更深的试探,甚至可能是奉道世家借王氏之手设下的局。

“有劳尊使回复王长史,陆昶必准时赴会。”陆昶面色平静地接过请柬,心中却已如临大敌。

翌日,司徒府清议堂。

此地与东山别业的闲适风雅截然不同。堂宇轩敞,梁柱高耸,陈设庄重肃穆,处处透着中枢衙署的威仪。堂中主位空悬(象征司徒司马昱未至),左右两侧已设下十数张席位,坐满了建康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有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臣;有手握实权的各部官员;更有王坦之、袁宏等年轻一辈的翘楚。谢安竟也在座,位置颇为靠前,依旧是一身素色深衣,手持麈尾,气度冲和,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寻常清议。谢道韫与几位世家女郎则端坐于堂后垂帘的雅阁之中,身影朦胧。

陆昶一身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青深衣,被引至最末一排的席位。甫一入座,便感受到数道或审视、或探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扫来,其中以王坦之的目光最为锐利冰冷。

主持清议的正是王彪之。他年约四旬,面容方正,三缕长髯垂胸,身着深紫官袍,气度沉凝,目光如电。他环视全场,声音洪亮,开门见山:“今日邀诸位贤达聚此清议堂,所议者,乃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桓公(桓温)日前所上之疏!”他拿起案上一卷帛书,展开念道:“桓公言:‘……今胡寇久据中原,陵庙焚毁,山陵穿毁,人神怨恫。臣虽庸劣,忝荷重任,枕戈泣血,志清函夏。然建康僻处江左,非用武之地。昔洛中王气,天下所归。乞迁都洛阳,修复园陵,奉迎梓宫,则中原始有光复之望,四海乃知归心之所!’”

迁都洛阳!

王彪之话音一落,整个清议堂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迁都之议,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桓温!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坐拥荆州雄兵,西灭成汉,北伐屡有胜绩,威震天下,功高震主!其奏疏中“志清函夏(指整个华夏)”、“奉迎梓宫(指迎回被胡人掳走的晋朝先帝灵柩)”之语,冠冕堂皇,占据大义名分,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然而,迁都洛阳?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廷中枢将离开经营数十年的江东根基,离开王、谢、庾、郗等侨姓高门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深入虎狼环伺、胡骑纵横的河南前线!这无异于将整个东晋朝廷置于风口浪尖,更是对江东本土势力(包括侨姓和吴姓)根基的撼动!

“荒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率先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须发戟张,“洛阳残破,几为丘墟!胡骑窥伺于河洛,粮道断绝于江淮!迁都?此乃驱羊入虎口,自蹈险地!桓元子(桓温字)拥兵自重,其心叵测!名为北伐,实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乎?”此言一出,立刻引来一片激愤的附和之声,多是江东本地或与本土利益攸关的官员。

王彪之神色不动,目光扫向王坦之。

王坦之立刻起身,姿态从容,声音清朗:“老司徒此言差矣!桓公忠勇为国,人所共鉴!洛阳虽残,乃我晋室故都,列祖陵寝所在!迁都旧京,正可昭示朝廷克复中原之决心,激励天下忠义之士!岂能因惧胡虏而偏安一隅,忘怀君父之仇,坐视陵庙蒙尘?此非社稷之福,更非人臣之道!”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直接将反对者推到了“不忠不孝”的境地,显然代表了琅琊王氏中支持桓温北伐、甚至默许其扩张势力的强硬一派。堂中顿时响起部分年轻官员和北来士族后裔的赞同声。

“王文度之言,未免过于轻率!”一位颍川庾氏的官员起身反驳,“决心岂在虚名?励士气岂在迁都?当务之急,乃积蓄国力,整军经武,稳固江东根本!洛阳悬远,一旦有变,鞭长莫及!建康控扼大江,漕运便利,才是真正的王业之基!迁都之议,劳民伤财,动摇国本,万万不可!”颍川庾氏与桓温素有旧怨,立场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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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引经据典,从军事地理、经济漕运、人心向背乃至道德大义各个层面激烈交锋。清议堂内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王彪之居中主持,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引导话题、掌控节奏的手法极为老辣。

谢安始终端坐,手持麈尾,眼帘微垂,仿佛神游物外,又似在凝神细听。帘后的谢道韫,身影亦是一动不动。

争论渐趋白热化,支持迁都者(多为北来士族中少壮派及桓温在朝中的支持者)与反对者(江东本土势力、保守老臣及与桓温不睦的门阀)僵持不下。王彪之的目光,如同盘旋的猎鹰,终于落在了角落的陆昶身上。

“陆郎君,”王彪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堂中的嘈杂,“适才听诸公高论,皆有灼见。郎君虽年轻,然东山雅集解《庄》之论,发人深省。未知郎君对此迁都之议,有何高见?”他将“东山雅集”四字咬得清晰,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陆昶身上。这既是考校,也是将陆昶这枚棋子推入风暴中心!

王坦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等着看陆昶如何在这等涉及国本、派系倾轧的敏感议题上出丑或站队。

陆昶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堂中静得落针可闻。他面向王彪之,拱手施礼,姿态谦恭:“王长史垂询,晚生惶恐。此等军国大计,本非草莽微贱之人所敢妄议。然长史有问,不敢不答,仅以管窥之见,略陈一二,若有谬误,还请诸公海涵。”

他声音沉静,不疾不徐:“晚生以为,迁都与否,其要害,非在洛阳是否故都、建康是否偏安,亦非仅在忠义名分或胡虏威胁。”此言一出,便与前面争论的焦点拉开了距离,引得众人侧目。

“哦?那要害在何处?”王彪之目光深邃。

“要害在于,”陆昶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堂中悬挂的巨大舆图上,“民心所向,与粮秣所系!”他指向舆图上洛阳的位置:“洛阳,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欲守洛阳,必先控河洛,屏潼关,扼太行!然今之形势如何?河洛之地,胡骑纵横;潼关以西,氐秦(前秦苻氏)坐大;太行北麓,慕容(前燕慕容氏)虎视。此三面受敌之地,无稳固后方,无畅通粮道,纵迁都于此,不过悬孤城于虎口,徒耗国力,空耗民脂!一旦粮道被断,则数十万军民,困守孤城,不战自溃!此乃取死之道,非进取之途!”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长江:“反观建康,虽处江左,然长江天堑,足为屏障。三吴富庶,粮秣充盈,漕运便捷,乃国之根本。孙子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根基未固,贸然深入险地,纵有忠勇之心,亦难为无米之炊!桓公北伐之志可嘉,然欲竟全功,当先固根本,稳江东,积粮秣,练精兵。待根基稳固,兵精粮足,再图北进,步步为营,复洛阳、收中原、迎梓宫,方为万全之策!若弃根本于不顾,空谈迁都,实乃舍本逐末,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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