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炊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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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强果然很是消弭。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漫上南岭的脊梁。胡强蜷在一个不高的土包上,像块被风干的石头。

山下,大槐沟村窝在坑洼不平的盆地里。一片片土坯房顶着厚厚的黑稻草顶,像一堆胡乱撒在地上的黑蘑菇。石灰刷过的墙壁在昏黄的天光下,白得刺眼。一缕缕,一片片,或乳白,或灰黑,或带着一股子辛烈呛鼻劲儿的瓦蓝色的炊烟,正从那些黑蘑菇顶上竖着的泥烟囱里冒出来。烟囱口大多盖着块破瓦片,白烟一冲出来就被劈成两股,袅袅婷婷,扭着身子往上窜,撞上高处打着旋儿的风,立刻散了形骸,融进灰蒙蒙的暮霭里。

一股两股三股又数百股这样的青烟或者黑烟浩浩荡荡地汇聚起来,又遇到了风,随意飘荡,盘旋在半空中,与夜色缠绵着对舞着,勾画着古色古香的氛围画卷,最终拉下了夜黑的幕布。

六年光景,他早练就辨烟识户的本事,从这一缕缕炊烟中去分辨家境的殷实或者贫困。

乳白的烟,轻柔得像睡迷糊时打的哈欠,带着松脂或干草的清气,那是老实人家砍了后山不要钱的烂柴在烧饭。

有经验的社员们会通过这些气味准确地判断出这家烧的是什么树种。很多坚持原则的队长会根据这气味直接破案。但在大槐沟村,松树有的是,经得起社员们偷偷砍伐了偷偷烧。

谁家要是飘出股子瓦蓝还带刺鼻硫磺味的烟柱,准是队干部家或者家里有门路的——烧的是公社才用得上的块煤!那烟有股子横劲儿,冲破小风直上云霄,非得高空的冷风才撕得碎它。煤炭炊烟的力道雄浑无比,它们能够冲破些许小风直直地冲向云霄,直到半空中才被强风打碎,揉烂了丢在大集体的烟雾里,与众生平等共舞。

这些炊烟,或许跟着农村的粗犷一起被初来乍到的知青所厌烦。

但对久居乡里,习惯了这闲适恬淡乡野生活的胡强来说,炊烟自有它的艺术,也成了门学问,藏着四季流转的密码。

单就摘出一日的炊烟来,不论是凌晨,还是中午,或者傍晚,都是不一样的。

晨烟如楷书,不紧不慢,散漫慵懒,陪着草尖上的露珠一起醒来。它轻柔散漫,慢慢吞吐,如同在惺惺忪忪慢慢腾腾地书写楷书,耐人寻味。

午烟似行书,筋骨毕露,冲天而起,那是农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时,眼里唯一的灯塔!临近晌午,太阳的毒热烘烤着大地,汗水湿透了农人的衣襟,疲惫带着酸痛的双脚行走在归家的田间道路上,多半在唉声叹气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刚劲猛烈,直冲霄汉的炊烟,好像是一个诱人的肉包子,诱惑得干瘪的肚子咕咕乱叫,催动着农人拼命地嗅着炊烟的味道,然后分辨谁家又在葱花烙饼,谁家又在蒸玉米花生和红薯。沁人心脾的芳香,是勾魂的号角,能把累瘫的骨头缝里最后一丝力气榨出来,催人拔腿往家跑!

而此刻这暮烟,正是狂草!透着野性与自由!晚霞的油彩泼在天上,炊烟便得了纵情的令,挣脱了规矩的束缚,婉约轻盈疏离,在无垠的炫彩暮色画布上肆意挥毫!风声就是它的笔锋,掠过树梢,卷起枯叶,将这狂草吹得更野、更乱!

这自由的烟柱里搅拌着娃崽满街疯跑的尖笑、土狗被惊扰的狂吠、菜刀在案板上急促的鼓点、风箱拉得快要断气的喘息、扁担钩子摩擦桶沿的吱呀呻吟……还有村东头王婆子那一声声穿透暮色、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暴躁的喊魂:

“狗蛋儿——!死哪疯去了?!回家吃饭——!”

“狗蛋儿——!腿给你打断信不信——!”

此刻百十道烟柱缠着晚风起舞,糅杂着狗吠、风箱响、唤儿声,织成暮色里流动的乡韵。那是一幅无比恬淡而妙趣横生的乡村画卷。

枯草被千层底踩碎的“咔嚓”声在身后响起。

一股熟悉的、浓烈的旱烟味飘了过来。

刘队长佝偻着背,挨着胡强坐下,掏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装上烟丝。烟锅里的火星在渐浓的暮色里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

“后悔了?寒心了?”老汉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胡强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山下那一片被暮烟笼罩的、喧嚣又死寂的村庄轮廓。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老汉挨着青年站立,烟锅明明灭灭映着皱纹。

胡强望着天际熔金般的晚霞与穹庐,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山脚下,王婆子那尖利刺耳的呼唤陡然拔高,几乎变了调:

“狗蛋儿——!再不给老娘滚回来!今晚别想上炕!打断你的狗腿——!!”

这歇斯底里的怒吼如同油锅里溅进一滴冷水,瞬间炸开!惊得旁边老槐树上几只归巢的寒鸦“扑棱棱”乱飞,黑色的剪影仓惶掠过那些狂舞的炊烟,像几个被惊散的墨点。

胡强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叫狗蛋的皮小子被揪住耳朵拖回家时,屁股上肯定要落下多少鞋底印子。

刘队长等了半晌,没等到回音,长长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光随着他吸气的动作骤然一亮,映出他眼底深重的忧虑。他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嘬着那辛辣呛人的旱烟。灰白的烟雾从他口鼻中溢出,很快便被晚风吹散,融进那片巨大的、属于整个村落的暮色炊烟里。

胡强依旧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穿透那些飘渺的烟柱,落在村子边缘一个孤零零的、低矮破败的黑影上——那是周皮儿的窝棚。窝棚顶上,只有一股细细弱弱、歪歪扭扭的灰烟,有气无力地往上爬,没升多高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垂死病人的最后一口浊气。

他心里那个空洞,似乎又扩大了一圈,冷风呼呼地往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