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床尾的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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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的夏天,蝉鸣比往年更吵,空气里总飘着股柏油被晒化的味道。爸从百货大楼扛回顶新蚊帐,蓝白格子的尼龙布,支在1.8米的大床上,像个鼓鼓囊囊的方盒子。我挤在中间,左边是爸的呼噜,震得枕头都发颤;右边是妈翻身时布料的窸窣声,混着她发间的薄荷香皂味,裹在蚊帐里,暖乎乎的,踏实得让人犯困。
出事那天傍晚,我蹲在院里的老槐树下玩泥巴。新翻的黄土湿漉漉的,掺着碎草叶,捏在手里软乎乎的。墙根的阴影里突然蹲下个影子,吓了我一跳——是个捡破烂的老头,穿件灰扑扑的对襟褂子,头发胡子粘成一团,浑身裹着层黑泥,远远看着像块从煤堆里滚出来的石头。
他盯着我手里的泥巴笑,黄牙缝里塞着黑渣,指甲缝里嵌的泥渣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和我的泥巴融成一团。"小娃,"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胀的木头,"借点泥巴给我。"
"干啥?"我攥紧泥巴,手背的汗把泥都浸湿了。
"捏个小人儿。"他往前挪了挪,一股馊味裹着热风飘过来,像奶奶腌坏了的咸菜坛子,"跟你一样,胖嘟嘟的。"
我突然觉得手里的泥巴变得冰凉,猛地往他身上一扔,泥块砸在他褂子上,溅出星星点点的黑。我转身就跑,听见他在后面嘿嘿笑,笑声黏糊糊的,像舌头舔过玻璃:"跑啥?我又不抢你的......"
夜里睡觉,脚底板总发凉。妈把我的脚拽进她怀里焐,她的手心潮乎乎的,带着点肥皂沫的滑腻。"肯定是白天疯跑,脚心着凉了。"她用指腹摩挲我的脚后跟,那里的死皮被磨得沙沙响,"快睡,明天带你去买绿豆冰棍。"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脚突然被拽了一下。
不是妈翻身时的轻碰,是实实在在的一拽,像有人攥着我的脚踝往床尾拖。我"嗷"地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妈那边爬,可那力气太大了,指尖刚要够到妈的睡衣,身体就像被铁钳子夹住似的,顺着床单蹭蹭地往床尾滑。
"爸!妈!"我哭喊着抓爸的胳膊,他的胳膊硬邦邦的,还带着股劣质白酒的冲味。
"咋了咋了?"爸猛地坐起来,喉结滚动着咽了口唾沫,妈已经摸亮了床头灯。橘黄色的光透过蚊帐照进来,我看见自己半个身子都快滑到床尾,脚脖子抵着栏杆,疼得发麻。而蓝白格子的蚊帐,在我屁股蹭过的地方陷下去个小坑,格子被撑得变了形,像块被捏皱的水果糖纸。
"有东西拉我!"我指着床尾,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只手!黑糊糊的,抓着我的脚!"
爸揉着眼睛掀蚊帐,金属支架"吱呀"响。妈把我搂进怀里,她的手比我的脚还凉,指甲掐得我后背生疼。"哪有东西?"爸在床尾摸了摸,床单光溜溜的,只有我的小脚印,"肯定是做噩梦了,小孩子家的。"
"不是噩梦!"我蹬着腿哭,眼泪砸在妈胸前,"它把我拉到这儿的!你看蚊帐!"
那个小坑还陷在那儿,蓝白格子歪歪扭扭的,在灯光下像只瞪圆的眼睛。妈顺着我指的方向看,突然打了个哆嗦,下巴磕在我头顶:"别乱说......快睡......"她的声音发紧,我能感觉到她在咬着牙。
爸没说话,蹲在床尾盯着那个坑看了半天,后颈的青筋突突跳。突然他转身去院里,"哐当"一声拎起菜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塞进床底下时,木头床板被撞得"咚"地响。"再有事就喊爸。"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爸砍它。"
那天夜里,我缩在妈怀里没敢合眼。妈拍着我的背哼儿歌,可她的手一直在抖,拍得我肩胛骨发麻。蚊帐上的小坑在黑暗里若隐若现,总觉得有双眼睛从外面盯着我。后半夜,我听见床底下传来"咔哒"声,像菜刀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紧接着是指甲刮木头的"沙沙"声,顺着床腿往上爬。
从那以后,我死也不肯睡中间了。
妈把我挪到她右边,紧挨着土墙。墙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黄土,夜里能听见土块往下掉的"簌簌"声。爸在床尾放了把桃木剑,是他托老家的三叔公求来的,剑鞘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看着倒像条扭来扭去的蚯蚓。
可那只手还是来了。
它变得更小心了,不再是用力拽,而是轻轻摸。
夜里我总能感觉到脚底板有东西在蹭,糙得像砂纸,带着点湿乎乎的凉意,像有人用刚摸过泥巴的手在我脚上打圈。我吓得往妈怀里钻,她的睡衣后背湿了一大片,黏在我胳膊上。妈一醒就开大灯,光线下床尾空荡荡的,只有桃木剑斜靠在栏杆上,剑鞘上的符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你看,啥都没有。"妈替我擦眼泪,她的拇指关节泛白,"是不是脚痒?明天给你用艾草泡泡。"
我不敢说不是。爸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烟抽得越来越凶,烟灰掉在床单上,像些会爬的小黑虫。有天早上,他突然把蚊帐拆了,尼龙布被他团成一团往地上摔,"不挂了!看它还怎么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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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帐拆了的第一个晚上,我又被拉了。
这次的力气比上次还大,像有根绳子套着我的脚踝,"嗖"地一下把我从妈身边拖到床中间。我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床尾站着个黑影,毛茸茸的,像傍晚看见的那个捡破烂的老头。他的手垂在床边,黑黢黢的,指甲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猫爪。
"跟我走。"他的声音像破风箱,"我捏了个小人儿,跟你一样,也穿蓝布衫。"
我吓得尖叫,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爸和妈同时醒了,妈摸到开关,"啪"地开了灯。白光瞬间灌满屋子,黑影"嗖"地缩到墙角,像块被踩扁的破布,接着就不见了。
只有我躺在床中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睡衣的领口被拽得变形。爸冲到床尾,突然"咦"了一声——地板上有个泥手印,小小的,像我的手掌那么大,指缝里还沾着点黄泥巴,和我那天扔在老头身上的泥巴一模一样。
"狗日的!"爸一脚把桃木剑踹到地上,剑鞘裂了道缝,"我去找它!"
他拎着菜刀就往外冲,妈扑过去拽他,被他甩了个趔趄。"别去啊!"妈抱着我哭,声音抖得不成调,"万一......万一真有啥......"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我疼得想哭,却不敢作声。
爸在院里骂了半天,菜刀砍在老槐树上,"哐哐"响,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惊得邻居家的狗叫了一夜。回来时,他的胳膊上划了道口子,沾着黑泥,血珠顺着伤口往下滚,滴在门槛上,像串红珠子。"在墙根看见个黑影,"他喘着粗气,眼神发直,"追过去就不见了,只捡到这个。"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块破布,灰扑扑的,上面沾着些硬邦邦的黑毛,粗得像猪鬃。
那块破布被爸用火烧了,灰埋在槐树下。他往土里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嘴里念念有词:"烧了就没事了......烧了就没事了......"
可我知道,它还在。
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的袜子上沾着根黑毛,粗得像缝麻袋的线,不是家里任何东西的毛。妈用镊子夹着扔进火盆,火苗"腾"地窜了一下,毛卷成个小黑球,散发出股焦糊味,像烧头发。
爸开始不上班了,整天在家守着。他托人从庙里求了黄符,贴得屋里到处都是,门上、墙上、甚至床板底下,符纸的油墨味混着爸的烟味,呛得人头晕。
可那只手还是会来。
它变得更鬼祟了,总在爸和妈睡熟的时候来。有时摸我的脚,有时拽我的衣角,最吓人的一次,我感觉它顺着床腿往上爬,毛茸茸的胳膊蹭过我的脚踝,带着股馊味,像阴沟里的水。
我不敢再睡,天天熬到天亮。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可只要一闭上眼,就感觉那只手在摸我的脚。妈带我去医院,医生用听诊器听我的胸口,冰凉的金属头压得我发慌。"就是吓着了,"医生在病历本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指甲刮玻璃,"开点安神的药,吃了就好。"
药是棕色的糖浆,甜得发腻,吃了也没用。我越来越瘦,眼窝陷下去,下巴尖得像锥子。妈看着我掉眼泪,把爸的烟盒扔到地上:"要不......去你外婆家躲躲?"
外婆家在山里,离城里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见爸把那顶蓝白格子的蚊帐塞进了衣柜最底层,坑洼的地方被他用手捋了又捋,指腹蹭过尼龙布,像在摸什么宝贝。"别带了,"妈说,"山里用不上。"爸没说话,又往上面压了件厚棉袄。
外婆家的老房子是土坯墙,屋顶盖着茅草。没有大床,我和妈睡在一张小竹床上,竹片硌得人骨头疼。爸在地上铺了层稻草,打地铺。山里的夜晚很静,只有虫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我以为到了这儿就安全了,可第一个晚上,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小娃,跟我来。"
声音从窗户外面传来,裹着山风,像冰碴子刮过耳朵。我猛地睁开眼,看见窗台上趴着个黑影,手搭在窗台上,黑黢黢的,正往屋里够,指甲抠着木头窗框,"咯吱咯吱"响。
"它找来了!"我钻进妈怀里,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咬得嘴唇生疼。
爸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冲到窗边,"哐当"一声推开木窗,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台上多了个泥巴捏的小人儿,歪歪扭扭的,眼睛是用黑泥点的,正对着我的床。小人儿的胸口还捏了个歪歪扭扭的"心",像被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爸把小人儿踩碎了,黑泥溅在他的解放鞋上,像溅了血。"我看它是活腻了!"他红着眼吼,声音在山里回荡,惊得树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屋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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