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驷指洛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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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的石桌上,那盏刚沏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茶叶在青瓷盏里舒展,根根直立,像极了此刻尹喜紧绷的脊背。他面前摊着的星图用桑皮纸绘制,边角被岁月磨得发毛,天驷四星的位置用朱砂重描过三遍,此刻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红。

“吱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带着关外凛冽的寒气撞在墙上。张诚大步跨进来,玄甲上的霜花簌簌落在青砖地,瞬间融成小小的水洼。他头盔上的红缨沾着冰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极了荒原上垂死挣扎的狼尾。刚进门就见尹喜对着星图出神,他粗粝的手掌在头盔上抹了把,冰屑混着汗水甩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听说犬戎撤了?”张诚的声音带着晨练后的沙哑,像两块石头在喉咙里摩擦。他走到石桌旁,瞥了眼星图上弯弯曲曲的线条,嘴角撇出抹不屑,“我看是又耍花招——前阵子幽王烽火戏诸侯,骗得各路诸侯白跑一趟,那些兵甲粮草堆在城外发霉,现在想起心疼了?这次保不齐是犬戎跟他演的双簧,把咱诓出函谷关,他们好抄后路。”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块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显然是路上啃了一半。麦饼的碎屑掉在星图上,正好盖住“紫微垣”三个字,他浑然不觉,只顾着大口咀嚼,腮帮子鼓得像只衔着松果的松鼠。

尹喜没抬头,指尖捻起茶盏盖,轻轻拨了拨浮沫。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旋转,像被风吹动的星轨。“你看这星图。”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手指点向浑仪最外侧的铜环,那里刻着细密的刻度,天驷四星的位置嵌着四颗莹白的珍珠,此刻正随着晨光转动,在桌面上投下四道光斑,像四只蓄势待发的马蹄。

“天驷四星属房宿,《甘石星经》说‘房为明堂,天驷为御马’。”尹喜的指尖顺着铜环滑动,那些冰冷的金属突然仿佛有了温度,“御马奔明堂,不是冲王城去,还能去哪?”他抬眼时,晨光恰好从箭窗斜射进来,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那些沟壑仿佛都盛满了星光。

张诚走到浑仪前,粗粝的手指戳了戳铜环上的珍珠。珍珠被他戳得微微晃动,光斑在星图上跳着不规则的舞。“星象这东西虚头巴脑的。”他嗤笑一声,麦饼的碎屑从嘴角掉下来,“上个月说‘荧惑守心’有大灾,城门口的算命先生吓得把摊子都收了,结果呢?除了西头王老五家的鸡被黄鼠狼叼走两只,啥事儿没有。”

他把剩下的半块麦饼塞进怀里,拍了拍肚子,铠甲发出沉闷的响声。“再说洛阳那边,幽王把诸侯耍得团团转。去年虢国侯带三万兵去勤王,到了城下连城门都没让进,幽王正搂着褒姒在琼楼看烽火呢!”张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火气,“咱函谷关才是根!关城上的箭楼刚修好,护城河的冰化了能灌三尺水,凭啥把这好端端的家业丢下,去管那边的烂摊子?”

尹喜将案头那本蓝布封皮的《夏小正》推到他面前。书页边缘卷得像波浪,其中一页用朱笔圈着的句子格外醒目:“天驷趋东,车骑向周;光芒骤盛,兵戈必犯。”墨迹因常年触摸而发黑,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的凌厉。“这抄本是前朝星官李淳风的手迹,”尹喜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字迹,“经历过永嘉之乱、淝水之战,七次战乱,每次天驷星这么动,都没错过。”

他起身走到箭窗旁,推开那扇厚重的木窗。“吱呀——”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观星台里格外清晰,像谁在远处拉响了弓弦。晨雾已散,东方天际浮着四朵赤红的云,形状像极了奔腾的马,鬃毛飞扬,蹄下仿佛踏着火焰。阳光穿过云层,将云影投在远处的黄河滩上,像给大地泼了桶血。

“今早卯时,天驷的光芒比往常亮了三倍。”尹喜的声音里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声,“按《甘石星经》的说法,这叫‘驷星贯紫微’,是直逼王庭的征兆。犬戎的骑兵此刻怕是已经过了三门峡,那些投石机的轮子,正在碾压洛阳城外的麦田。”

张诚的脸涨得通红,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他攥紧的拳头“咚”地砸在石桌上,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滚烫的茶水溅在星图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正好盖住“犬戎”两个字。“我不是那意思!”他吼出声,喉结滚动着,“我是怕……怕咱出兵了,洛阳那边还把咱当骗子。去年咱派去的斥候,回来时腿都被打断了,说是‘冒充函谷关的人’,那鞭子抽的,皮开肉绽!”

他深吸口气,胸口的铠甲随着呼吸起伏,发出“咔啦”的轻响。“到时候里外不是人,函谷关的弟兄们寒心,洛阳的百姓还骂咱多管闲事,图啥?”

尹喜重新坐下,提起茶壶给张诚的茶盏续水。热水注入时,茶叶再次翻腾,像一群挣扎的生灵。“昨夜我观紫微垣,帝星虽暗,庶子星却亮得很。”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种沉甸甸的力量,“那是王城的百姓在托星象求救。《夏小正》说‘庶子星明,民望所归’,咱去,不是为了幽王,是为了那些等着有人搭救的百姓。”

他转身从墙角拖出个樟木箱,箱子上的铜锁已经生锈,钥匙插进去转了三圈才“咔哒”打开。里面铺着层褪色的蓝布,布上放着些残破的陶片,最大的一块巴掌大,上面有个模糊的孩童手印,指缝里还嵌着黑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这是去年从犬丘城捡的。”尹喜拿起那块陶片,指腹轻轻抚过那个小小的手印,“城破的时候,这孩子怕是还没断奶。犬戎是什么性子你清楚,当年攻破犬丘城,屠了三天三夜,连水井都填了尸骸,后来打上来的水,三年都是腥的。”

张诚的目光落在陶片上,喉结又动了动。他想起自己那个刚会走路的娃,前日还拿着块陶片在地上划,手印跟这上面的一模一样。

“洛阳城里有三万户人家。”尹喜把陶片放回箱子,声音轻得像叹息,“有织锦的工匠,他们的丝线能织出凤凰;有刻书的先生,手里的刀能把《道德经》刻在竹片上;还有刚会走路的娃娃,正拿着陶片在地上学画星星——他们招谁惹谁了?”

观星台外的风突然停了,远处传来关城晨练的口号声,整齐划一,撞在山谷里回荡。张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刚在演武场劈断了三根木桩,此刻却微微发颤。他想起昨夜巡关时,看见西头的王大娘正给儿子缝棉衣,嘴里念叨着“洛阳的棉花开得好,今年该能织出好布”。

“那……带多少人?”张诚的声音低了许多,像怕惊扰了什么。

尹喜合上樟木箱,铜锁再次发出“咔哒”的轻响,像颗心落回了腔子里。“三千轻骑,带足十天的干粮。”他指着星图上的一条细线,那是他连夜标出的捷径,“从崤山古道走,避开犬戎的斥候,争取在他们围城前赶到。”

张诚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尹喜叫住。“把这个带上。”尹喜从怀里掏出块玉佩,玉上刻着北斗七星,“去年洛阳的李太史来函谷关,说这玉能聚气,危急关头或许有用。”

张诚接过玉佩,触手温润,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把玉佩塞进怀里,对着尹喜抱了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木门“砰”地关上,震得石桌上的星图又抖落几片碎屑。

尹喜走到浑仪前,转动铜环。天驷四星的光斑在星图上移动,最终落在“洛阳”二字上。他拿起朱砂笔,在那里画了个圈,笔尖的红墨慢慢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窗外,那四朵赤红的云已经飘到天顶,阳光穿过云层,给观星台镀上了层金辉。远处的黄河滩上,隐约传来马蹄声,像谁在敲击大地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