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4章 迟来的自由(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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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建国把退休申请表放在人事科长的桌上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即将离开工作三十年的单位,而是因为表格右上角那个日期——2023年6月15日,他用红色记号笔在台历上圈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
"程厂长,真舍不得您走啊。"人事科长递过茶杯,热气在空调房里凝成白雾,"您这一退,厂里技术问题都没人拍板了。"
程建国笑了笑,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作为这家小型国企的一把手,他习惯了被人依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能精准判断钢材淬火温度的手,在家里连遥控器都摸不着。
"早晚的事。"他抿了口茶,劣质茉莉花茶的香气让他想起年轻时在车间里喝的搪瓷缸茶,"手续今天能办完吗?"
走出厂大门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门卫室玻璃上。程建国眯起眼,看着玻璃反射的光斑在水泥地上跳动。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眯着眼走进这个厂区的,那时赵美华刚怀上程磊,肚子还没显形,穿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在厂门口等他下班。
"程厂长,您东西落下了!"门卫老张追出来,手里拿着他惯用的保温杯。
程建国摇摇头:"不要了。"三个字说出口,轻得像是叹息,却又重得让他胸口发疼。
家里的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赵美华正在盛饭。她今年五十八岁,染成棕色的短发烫着小卷,穿一件墨绿色真丝衬衫——这是去年程建国被评为市级劳模时她特意买的,为了在颁奖晚宴上"不给老程丢人"。
"退休证拿到了?"赵美华头也不抬地问。
程建国"嗯"了一声,洗过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个动作他做了三十五年,从婚后的第一天起,赵美华就规定他必须洗手才能上桌。起初他觉得这是爱干净,后来才明白这是控制的开始。
"厂里没搞欢送会?"赵美华把饭碗重重放在他面前,"你这个一把手当得可真够窝囊的。"
米饭的热气扑在程建国脸上,他盯着碗里冒尖的饭粒,突然想起1992年的冬天。那时他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第一次动了离婚的念头。赵美华得知后,抱着三岁的程磊站在厂办公楼的楼顶边缘,哭喊着要跳下去。他在零下十度的寒风里跪了半小时,直到膝盖失去知觉。
"我们离婚吧。"程建国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是讨论明天的天气。
赵美华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块红烧肉掉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油渍。她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清:"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程建国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退休证,"今天办完手续了。"
赵美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程建国!你发什么神经?退休闲得慌是吧?"
这是程建国预想中的第一阶段——暴怒。三十五年来,他太熟悉这套流程了:先是怒吼,然后是摔东西,接着是以死相逼,最后是搬出儿子和父母。像一首练习过无数次的曲子,每个音符都刻在他骨髓里。
"我考虑清楚了。"程建国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离婚协议,我净身出户,房子存款都归你。"
赵美华一把抢过信封撕得粉碎:"做梦!你以为退休了我就拿你没办法?我明天就去你们厂里,告诉所有人你是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
"厂里已经没人认识你了。"程建国平静地说,"去年改制,老员工都分流了。"
这是第二阶段——威胁。程建国想起2005年,他有机会调去省城的总公司,赵美华跑去厂长办公室大闹,说他要是敢调走就让他"狗屁不是"。那次晋升机会就这么黄了,此后他的职业生涯就像被钉死在原地的蝴蝶标本。
赵美华突然变了脸色,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老程,你是不是更年期啊?听说男人也有更年期的。"她伸手想摸程建国的额头,被他偏头躲开,"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第三阶段——假意关心。程建国记得2010年父亲病重时,他想请半个月假回老家照顾,赵美华就是用这种语气说"请什么假啊,请护工不就行了",然后在他坚持要走时,突然"心脏病发作"被送进医院。
"我身体很好。"程建国站起来,从衣柜顶层拖出一个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今晚我去老周那儿住。"
赵美华终于慌了,她扑上来抓住行李箱:"你敢走!我马上给程磊打电话,让他看看他爸是什么东西!"
程建国停下动作,看着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们的儿子程磊今年三十五岁,在上海做程序员,去年刚结婚。上个月视频时,程磊说起妻子怀孕的消息,赵美华立刻插话"可得生个男孩,不然你爸该说断子绝孙了"。
"你打吧。"程建国松开行李箱,"正好我也想和儿子聊聊。"
赵美华愣住了。她松开手,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伺候你们爷俩一辈子,临了被扫地出门......"
第四阶段——哭闹。程建国数不清见过多少次这样的表演。2008年他母亲来城里看病,暂住在家里的半个月,赵美华每天都要上演这么一出,直到老太太主动提出回县城医院。
"美华,"程建国蹲下来,第一次直视妻子的眼睛,"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吗?"
赵美华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穿着红裙子,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程建国轻声说,"我骑着自行车接你,路上链子掉了,我们推着车走到民政局,你说'以后日子肯定红火'。"
赵美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这三十五年,我对得起你。"程建国站起身,拎起行李箱,"工资全交,家务全包,你打麻将输钱我从没说过半个不字。"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现在,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门关上的瞬间,他听见背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大概是赵美华摔了那个他用了十年的保温杯。奇怪的是,他胸口那块压了半辈子的石头,突然不见了。
三个月后,程建国在郊区租了间小平房,请了个农村来的保姆刘阿姨。她五十出头,丈夫早逝,儿子在城里送外卖。刘阿姨话不多,但烧得一手好家乡菜,每天打扫完就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织毛衣。
"程老师,尝尝这个。"刘阿姨端出一盘清炒苦瓜,"自家地里种的,不苦。"
程建国夹了一筷子,确实只有淡淡的清苦,回味却是甘的。他突然想起赵美华做的苦瓜,总是用盐腌得发黄,苦得让人舌根发麻。
"好吃。"他笑着说,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地上扬了。
与此同时,在市中心那套三居室里,赵美华正对着手机怒吼:"程磊!你爸是不是疯了?跟个乡下保姆搞在一起,他还要不要脸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妈,爸给我看过离婚协议。他确实什么都没要。"程磊的声音很疲惫,"刘阿姨的事我也知道,就是普通雇佣关系。"
"放屁!孤男寡女住一起能有什么好事?"赵美华的声音尖得刺耳,"你赶紧回来劝劝你爸!"
"妈,"程磊深吸一口气,"放过爸爸吧。他忍了一辈子,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赵美华猛地挂断电话,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她走到穿衣镜前,看见一个陌生女人——浮肿的眼皮,下垂的嘴角,脖子上松垮的皮肤。镜中人突然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当初就该真跳下去......"她喃喃自语,却连自己都不确定这话是威胁还是后悔。
窗外,夏末的知了叫得正欢,像是嘲讽又像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