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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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裹挟着死亡气息的浓烟,如同被地狱巨兽喷吐出的墨色浪潮,自西北方向汹涌灌入剑门关城时,杨子钊正屹立在城楼最高处的了望台上,试图在这片人间炼狱中重建秩序。
寒风不再是单纯的凛冽,它化身恶魔的爪牙,卷着滚烫的灰烬和猩红的火星,像亿万只细小的、淬了毒的火蚁,疯狂扑打在他冰冷的玄铁山文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仿佛无数饥饿的虫豸在啃噬着金属。
关城之下,那片曾经如同蚁群般井然有序、象征着防御力量的营盘,此刻已彻底化作一片翻腾咆哮的火海。
绝望的嚎哭撕心裂肺,木材在烈焰中爆裂的巨响震耳欲聋,战马的垂死嘶鸣,兵器坠地的铿锵,所有声音混合、扭曲、发酵,最终酿成一首属于地狱最深层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死亡交响乐。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杨子钊的声音早已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试图用意志穿透这片吞噬一切的混乱喧嚣,但等他看清楚关城及四周山林情景后,却是脸色巨变,瞬间绝望。
“火?!西北山林…怎么可能?!”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瞬间被狂风的尖啸与远处那如同洪荒巨兽咆哮般的“噼啪!轰隆!”爆燃声彻底吞没。
那火势之猛,蔓延之快,超越了任何兵书战策的记载,超越了任何百战老卒的经验认知!
那绝非寻常的山火!
它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燃烧着硫磺与岩浆的瀑布,又像是地脉深处喷涌而出的毁灭洪流!
仅仅几个呼吸间,冲天的烈焰便已映红了半边苍穹,将翻滚的浓烟染成诡异妖艳的紫红色,如同泼洒了巨量的鲜血。
热浪不再是无形无质的空气流动,它仿佛凝聚成了一只烧得通红的巨大无形铁砧,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带着足以融化钢铁、焚毁灵魂的毁灭性高温,“轰”地一声,蛮横地、毫无保留地砸在他的脸上!
剧痛!那是皮肉瞬间被炙烤的剧痛!
他感到自己虬结的须发在高温中“滋滋”作响,瞬间焦黑蜷曲,散发出刺鼻的焦糊气味。
浓烟更是化身无孔不入的毒蛇,带着滚烫的颗粒,疯狂钻入他的鼻腔,灼烧着脆弱的气管,呛得他眼球凸出,布满血丝,剧烈地咳嗽起来,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烟灰,在他刚毅却此刻写满惊魂未定与巨大惊骇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污浊的黑痕。
城楼之上,最后一丝名为“纪律”的弦,在这天罚般的景象面前,彻底崩断了!
恐慌如同瘟疫,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火!火从后面烧上来了!后路断了!”
“老天爷啊!我们被包围了!是瓮中之鳖!”
“救命!救命啊!我不想被活活烧死!娘——!”
士兵们不再是军人,他们退化成了被投入滚油中的蝼蚁,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支配。
哭喊、尖叫、歇斯底里的咒骂、慌不择路的推搡、毫无怜悯的践踏……所有的秩序荡然无存。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年轻士兵,徒劳地试图将一桶浑浊的水泼向正沿着城砖缝隙蔓延过来的、贪婪舔舐的火舌。
水桶刚举过头顶,就被一股席卷而来的、足以蒸干血液的热浪迎面撞上!
大半桶水在空中便化作滚烫的白汽,剩下的水“哗啦”一声浇在滚烫的城砖上,只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升起一股转瞬即逝的白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湿润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更多的人,被身后那紫红色地狱火墙驱赶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惊恐地涌向通往城下唯一的狭窄阶梯。
那狭窄的通道瞬间被绝望的人体塞满,变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由血肉、汗臭、恐惧和濒死哀鸣填塞的“人肉粥锅”!
后面的人为了活命,红着眼睛拼命向前挤,前面的人被死死卡在台阶上动弹不得,惨叫声、恶毒的咒骂声、骨骼被挤压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比城下火海更令人绝望的炼狱图景。
“将军!将军!快走!火要烧上来了!梯子…梯子全堵死了!根本下不去!”亲兵统领王新民如同从煤窑里钻出来,满脸乌黑,只有眼白和牙齿还显露出一点白色。
他左臂上,一块被飞溅的、带着粘稠油脂的火星烫出的巨大燎泡,正“滋滋”作响,散发出皮肉焦糊的恶臭。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蛮牛,用血肉模糊的肩膀和早已变形的刀鞘,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同样疯狂的士兵,终于浑身浴血地挤到了杨子钊身边。
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主将,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决绝忠诚,但也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对末路的、本能的恐惧。
“挡不住了!大将军!必须另寻生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杨子钊猛地一把推开王新民护持的手臂,那双曾经洞穿战场迷雾、如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阶梯——那里已完全被疯狂逃命的人流彻底堵死,绝望如同冰冷沉重的铁索,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完了…数万将士…蜀地的门户…他杨子钊半生戎马建立的功勋和威名…一切都完了!
“完了…全完了!天亡我也!天亡蜀地啊!”一声凄厉到变调、充满了无尽悲怆和彻底崩溃的哀嚎,如同丧钟般在杨子钊耳边敲响。
晋岳,这位在成都府邸中运筹帷幄、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以儒雅矜持着称的兵部尚书、监军大人,此刻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滚烫的城砖上。
他那身象征着权力与地位、价值不菲的绯红官袍,被尘土、血污、汗水和不知名的黏液染得肮脏不堪,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面白如纸,涕泪横流,精心修饰的山羊胡被汗水泪水黏在抽搐的胖脸上,平日里所有的儒雅和矜持都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对死亡的原始恐惧和彻底的精神崩溃。
他双手徒劳地抓着冰冷的、此刻却已开始发烫的城砖垛口,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剧烈颤抖,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嘴里反复念叨着梦呓般的绝望:“完了…完了…都完了…蜀地…我的前程…我的命啊…”
“闭嘴!蠢货!”杨子钊如同被彻底激怒、濒临绝境的猛虎,心中积压的暴戾、挫败和对眼前这个只会拖后腿的“监军”的极端鄙夷,瞬间压倒了恐惧,轰然爆发!
他眼中的杀机几乎凝成实质,冰冷刺骨,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瘫软的晋岳,哪里还有半分同僚情谊?
只有赤裸裸的杀意!“想活命就给我爬起来!像个男人!收起你那副脓包样!走!”
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命令和深入骨髓的鄙夷。
晋岳被他这野兽般择人而噬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浑身一个激灵,竟真的手脚并用地、狼狈不堪地试图从地上爬起,动作笨拙得像只受惊的肥硕蠕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穹崩裂般的巨响,悍然撕裂了所有的喧嚣!
靠近西北角的一段饱受烈焰舔舐、早已摇摇欲坠的巨型木质箭楼,终于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和烈火的摧残,如同垂死巨人的断臂,带着熊熊燃烧的巨木、断裂的梁柱和滚滚浓烟,轰然垮塌!
它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杨子钊等人所在的城头区域,狠狠砸落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杨子钊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映出那遮天蔽日、裹挟着死亡烈焰砸落的巨大阴影。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咚!咚!咚!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沸腾逆流。
二十年的沙场本能,在死亡的绝对阴影下被压缩到了极致。
他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扑向近在咫尺的晋岳或王新民,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猛地向侧面扑倒,用尽全身力气翻滚!
轰!!!!
天崩地裂!大地剧颤!
燃烧着烈焰的巨木和沉重的结构如同陨石般砸落在刚才晋岳瘫倒的位置附近!
火星如同致命的红莲之雨,裹挟着灼热的碎片和滚烫的碎石,狂暴地向四面八方飞溅!
几个躲闪不及的士兵,连惨叫都只来得及发出半声,便被点燃成翻滚的火球,凄厉的哀嚎瞬间被火焰吞噬,只留下焦黑的轮廓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
一股更加狂暴、足以融化钢铁的热浪如同无形的海啸般席卷而来!
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吸入肺腑如同吞咽滚烫的刀片,皮肤传来无数细针攒刺般的灼痛!
整个城楼在烈焰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仿佛随时都会彻底解体!
这毁灭性的一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杨子钊心中任何残存的犹豫、所谓的体面,甚至是对同僚的最后一份责任感!
求生的本能,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他灵魂深处轰然喷发!他不再看那拥堵的死亡阶梯,不再看身边惊魂未定的王新民和吓傻的晋岳。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在混乱、火光、浓烟与死亡交织的炼狱城头急速扫视,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过滤着每一个细节。
多年的战场经验和作为守将的秘密布局,让他瞬间锁定了一个目标——靠近内城墙根一处不起眼的、堆放着备用弓弩和一摞摞破损盾牌、断裂长矛的杂物角落!
那里,一堆破铜烂铁之下,掩盖着他为自己预留的最后一线生机!
一个只有他和几个绝对心腹才知道的隐秘所在!
“跟我来!护住我!”杨子钊对王新民厉声咆哮,声音带着破釜沉舟、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他不再顾忌什么大将军的威严,猛地伏低身体,像一头冲入荆棘丛林的受伤豹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
他左手如铁钳般,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揪住刚刚挣扎爬起、惊魂未定的晋岳那华贵官袍的后脖领子,如同拖拽一袋无用的粮食,将他粗暴地拽起,差点勒得晋岳背过气去;
右手则如同冰冷的铁锤,毫不留情地狠狠推开一个正捂着腹部巨大伤口、踉跄着挡住去路、发出微弱哀嚎的伤兵!
那伤兵本就虚弱不堪,被这蕴含着狂暴求生意志的巨力一推,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撞向旁边仍在燃烧的垛口,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难以置信的惨叫,身影便消失在翻腾的烈焰与浓烟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杀开血路!挡我者死!”王新民目睹此景,瞳孔猛地一缩,一丝寒意掠过心头,但军令如山,刻入骨髓的忠诚瞬间压倒了那丝寒意。
他对着仅存的两名亲兵——李四和另一个名叫张伍的汉子——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三人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疯虎,挥舞着染血的刀鞘、拳头,甚至直接用肩膀撞击,用血肉之躯,不顾一切地劈砍、推搡、撞开那些因恐惧而失去理智、阻挡在前的士兵,硬生生为杨子钊和晋岳撞开一条通向那杂物角落的、狭窄而血腥的通道!
火焰在他们身边咆哮,舔舐着他们的衣甲,浓烟呛得他们眼泪直流,视线模糊。
那名叫做张伍的亲兵,在撞开一个挡路的士兵时,动作稍慢了一瞬,一根燃烧着、带着狰狞铁钉的巨大横梁,在火焰的啃噬下终于断裂,带着死亡的呼啸轰然倒塌!
“小心!”王新民只来得及嘶吼一声,那沉重的燃烧巨木便已狠狠砸在张伍身上!
“啊——!”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惨叫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骨裂声响起,张伍瞬间被砸倒、吞噬在烈焰之中,只留下一股更加浓烈的皮肉焦糊恶臭弥漫开来,刺激着幸存者的鼻腔。
冲到角落,杨子钊一脚踹开堆叠如小丘的破盾牌和断裂的长矛,露出下面一块颜色略深、边缘有明显人工开凿痕迹的巨大石板!
石板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凝固的、不知是油污还是血迹的黑色污垢。
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双臂肌肉虬结如盘龙,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蚯蚓蠕动,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沉嘶吼,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猛抬!
“嘎吱——吱——!”沉重的石板纹丝不动,只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石质摩擦声,缝隙中簌簌落下灰尘。
“帮忙!蠢货!不想死就用力!”杨子钊额头青筋暴跳,汗水混着黑灰流进眼睛,他对着吓傻的晋岳和仅存的亲兵王新民、李四发出狂暴的咆哮,唾沫星子混着烟灰喷在晋岳惨白的脸上。
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压榨出了晋岳这养尊处优身体里最后一丝潜力,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用他那双养尊处优、此刻却沾满污秽和擦伤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冷刺骨的石缝。
王新民和李四也立刻加入,四人如同撬动命运的杠杆,脸憋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沉嘶吼,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一点。
“一、二、三!嘿——呀!” 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混合着绝望与求生欲的齐吼,沉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一道足以容身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千年尘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渗入石缝深处的陈年血腥气的阴冷空气,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叹息,猛地涌出,与外面灼热刺鼻的地狱气息形成冰火两重天的鲜明对比!
下面,是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洞口,一道粗糙开凿、向下延伸的石阶在缝隙透入的微光中隐约可见,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快下去!别磨蹭!快!”杨子钊毫不犹豫,当先将惊魂未定、手脚发软的晋岳粗暴地塞了进去,动作近乎是投掷。
“啊——!”晋岳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像个沉重的麻袋般“咕噜噜”地滚下几级台阶,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痛呼出声。
杨子钊自己紧跟着矮身,如同敏捷的狸猫,滑入那片代表着生存希望的黑暗之中。
王新民和李四紧随其后,迅速合力将沉重的石板从内部奋力拉回原位!
“砰——!”
一声沉闷如巨石落地的巨响,如同关闭了地狱的大门,彻底隔绝了外面炼狱般的喧嚣、足以将人瞬间烤熟的热浪和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烟。
瞬间,世界仿佛被投入了墨汁,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剩下四人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剧烈、带着劫后余生颤抖的喘息声,以及那在死寂中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脏搏动声!
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密室不大,约莫两丈见方,像一个被遗忘千年的粗糙石椁。墙壁是冰冷坚硬、带着湿滑水汽的岩石,触手生寒,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最后一丝热量。
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粗糙石板,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深入骨髓的霉味,混合着他们身上带来的焦糊味、血腥味、汗臭味,以及晋岳官袍上熏香被污浊后发出的怪异气味,糅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绝望和古老秘密的窒息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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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是王新民摸索着,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防水的火折子,点亮了挂在壁钉上的一盏老旧油灯。
豆大的昏黄火苗在浑浊污浊的空气中微弱地跳动,光影摇曳,将四人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投射在嶙峋粗糙的石壁上,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无声地嘲弄着他们的狼狈和渺小。
光与影的边界模糊不清,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呼…呼…活…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晋岳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湿滑冰冷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刚才滚落台阶时撞伤的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那身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绯红官袍彻底成了破布,被汗水、泪水和灰烬浸透,紧紧贴在因恐惧而颤抖不止的肥硕身躯上,勾勒出狼狈不堪、令人鄙夷的轮廓。
他脸上涕泪与烟灰混合成泥浆,糊住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残留着极致惊恐后的茫然和虚脱,失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灵魂还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精心打理的胡须,入手一片黏腻脏污,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后怕涌上心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形成新的沟壑。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活下来?”靠在另一面冰冷石壁上的杨子钊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冰锥刺破寂静。
他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冷的铁甲,带来一阵阵寒意。
但那双眼睛已迅速从劫后余生的片刻松懈中重新凝聚起鹰隼般的锐利和一种困兽般的凶戾。
他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里衣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泪水和黑灰的污垢,露出一张疲惫不堪但线条依旧刚硬如铁、写满冷酷决绝的面孔。
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双眼睛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猛兽,警惕地扫视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和另外三人。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瘫软如泥、涕泪横流的晋岳,嘴角扯出一个毫不掩饰讥讽和鄙夷的弧度:“晋尚书,我的监军大人,你以为这就结束了?躲进这老鼠洞就万事大吉了?这地窖的石板能挡住外面那焚城灭地的烈火?能挡住无孔不入、沾之即死的毒烟?能挡住朱雀军那些如狼似虎的鹰犬,他们掘地三尺的搜索?”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被困的焦躁和对同伴天真的极度不耐,每一个反问都像鞭子抽打在晋岳脆弱的心防上。
晋岳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刚刚升起的那点如同肥皂泡般脆弱的侥幸瞬间破灭,脸色再次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那…那怎么办?杨将军!你是主将,你得拿个主意啊!我们…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痛呼,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和某种可疑的暗色污渍,“本官…本官是朝廷钦命的兵部尚书、监军!肩负重任!不能…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陛下…陛下还等着我的奏报…”
他试图用身份和皇命来给自己壮胆,但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
“主意?”杨子钊再次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不再看晋岳,目光如刀般转向沉默守护在入口石板旁、如同磐石般的王新民,“王新民!清点!还有多少人?东西呢?”
他刻意忽略了晋岳的身份强调,此刻,官职、地位,在这生死绝境中,一文不值。
只有生存,才是唯一的真理。
王新民喘匀了气,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和身边同样惊魂未定、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李四。
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狭小密室内的每一个阴影角落,确认再无他人。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和沉重:“回大将军,就…就剩我们四个了。张伍刚才…被横梁砸中,没能进来。小七…小七之前在南门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楚。
他顿了顿,指向密室角落里堆着的三个落满厚厚灰尘、用坚固铁皮包角的沉重木箱,“箱子都在,属下检查过,锁扣完好,没被撬动过。里面有水囊、风干的肉条、盐巴,还有…”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隐秘,“…还有您吩咐准备的那几套粗布民夫衣物和伪造的路引文书。”
这是杨子钊在城破危机初显端倪时,秘密吩咐他这位绝对心腹准备的最后退路,是压在箱底的、见不得光的保命符。
箱子的存在,让这冰冷的石穴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好!”杨子钊眼中那丝狠厉的精光瞬间大盛,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鬼火,驱散了部分疲惫。
“等!”他斩钉截铁地低喝,声音在狭小的石壁间碰撞、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等到外面火势稍弱,烧无可烧;或者等到朱雀军入城搜索、制造新的混乱之时,那就是我们脱身的时机!”他猛地抬手指向密室深处一个被几个空木箱和破麻袋半掩着的、更小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那里比入口更加幽深黑暗,仿佛巨兽的咽喉。
“这条密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隐秘的自傲,“通往后山一处废弃多年的炭窑,入口极其隐蔽,被藤蔓和落石掩盖,知道具体位置的人,算上我,不超过三个!出去后,我们立刻换上民夫衣服,把脸弄脏,混入逃难的百姓人流,钻进山林!绕开官道,走小路,回成都府!”
他的计划清晰、冷酷,透着职业军人的果断和对生路的执着算计。
成都府,是他权力网络的中心,也是他唯一能翻盘的希望所在。
晋岳闻言,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密道?!还有密道?!杨将军!您真是…真是深谋远虑!未雨绸缪!国之柱石!下官…下官佩服!佩服之至啊!”
他挣扎着就想往那个小洞口爬去,仿佛那幽暗的甬道就是通往天堂的阶梯,什么疼痛、体面都顾不上了。
“站住!找死吗?!”杨子钊厉声喝止,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实质般的杀气。
他一步跨前,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魔神,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晋岳。
“现在出去?外面是什么?是能把石头都烧化的火海!是吸一口就烂肺的毒烟!还有朱雀军!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城头每一寸地方!你想变成烤猪?还是想被他们的强弩射成刺猬?!”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晋岳惊恐的脸上、王新民坚毅但难掩疲惫的脸上、李四紧张不安的脸上缓缓扫过,带着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浓烈的杀意:“都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起,我们四个的命,就绑在这一根绳子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敢乱动,暴露了这里!谁敢不听号令!或者…”
他刻意加重语气,目光死死钉在晋岳那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上,“…谁敢存了异心,想独自溜走,或者出去后为了保命、为了前程,走漏了半点风声!休怪我杨子钊刀下无情!‘断岳’饮血,从不问身份!”
他的手,“唰”地一声,精准而有力地按在了腰间那柄造型古朴、杀气森然的佩刀“断岳”的鲨鱼皮刀柄上,刀鞘与冰冷的甲叶摩擦发出刺耳的“噌啷”声,在死寂的密室中如同惊雷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密室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寂静。
只有四人粗重压抑、节奏不一的喘息声、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透过厚重石板隐隐传来的、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沉闷燃烧轰鸣和远处建筑坍塌的、令人心悸的巨响。
希望与绝望,猜忌与恐惧,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在这狭小密闭的石穴里无声地交织、缠绕、疯狂滋长发酵。
杨子钊背靠冰冷刺骨的石壁,闭上双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强迫自己养精蓄锐,但那双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石板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分析着火势的烈度变化和可能的人声。
晋岳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却闪烁不定,时而充满渴望地望向那幽深的密道口,时而又充满畏惧地偷瞄闭目养神的杨子钊和他腰间那柄象征着死亡的名刀,心中翻腾着各种念头:是紧紧依附这位凶悍冷酷的将军?
还是…找机会利用他,甚至…?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芽般悄然滋生。
王新民和李四则紧握腰刀刀柄,背靠冰冷的石壁,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警惕的目光在唯一的石板入口、幽暗的密道口以及自己的“同伴”——尤其是那位狼狈不堪的监军大人——身上来回逡巡。
忠诚、职责与对主将刚才推伤兵下城那一幕带来的惊骇,在他们心中激烈冲撞。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敲在鼓膜上,时间在这里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就在那块沉重的石板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同时。
在距离密室入口石板不过七八步远的地方,一堆被浓烟熏得黢黑、尚有余温、散发着刺鼻焦糊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瓦砾废墟之后,两双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深渊中的毒蛇,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石板落下的位置!
他们的呼吸压得极低,几乎与周围的死寂融为一体。
其中一人,身体紧贴着一根尚未完全倒塌、被烈焰舔舐得半焦的巨大梁柱的阴影里,几乎与那片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
正是那瘦小精悍、行动如鬼魅的绣衣使者——影七!
他脸上覆盖着浸湿的破布,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像两颗镶嵌在阴影里的、淬了寒冰的黑曜石。
他屏住呼吸,身体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连胸膛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他亲眼目睹了杨子钊等人撬开石板、拖拽如同死狗般的晋岳、最后塞入地下的全过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甚至杨子钊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狰狞和晋岳眼中的绝望,都清晰地烙印在他冰冷的瞳孔里。
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机械飞速运转:目标确认(杨子钊、晋岳)。
位置锁定(石板下密室)。
状态评估(惊惶,受伤,但仍有反抗能力)。
威胁等级:极高。
他的手指,已经无声无息地搭在了袖中暗藏的、淬有剧毒的手弩扳机上,冰冷的弩箭蓄势待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在影七侧前方不远处,一处被倒塌房梁半掩着的、原本是石屋地窖的坍塌豁口里,另一双燃烧着刻骨仇恨火焰的眼睛也死死锁定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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