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忽然山河暮(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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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万里燹海,在整个文明盆地的外在嵌显,也不过三千里地。

从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红之眼。

空间的意义是相对的。

就像广阔无边的南斗世界,只不过是现世一个已经消亡的宗门的秘境。

陆霜河踏出燹海,天空仍不广阔。

无非是飞火换做了流云,无非是呐喊换做了风声。

七杀真人从来不在意风景,但在这样的时刻独行,他的锋芒无法抑制。天空一只赤鹄飞过,便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飞鸟无声息。漫天碎羽,数点飞血,浅妆长空。

陆霜河敏锐地抬起头来,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盘世界尚未褪尽的竹色。

不曾意会,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剑。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剑光也抵达了。极致冷酷的剑光,清楚雕刻出一个美得厌世的女人,剥显其身姿,将其隐于云翳的容颜,留在此方天地里。

这是一次双方都不曾预见的相遇,在燹海战场之外,夜轮山的边缘。

鹏言蹊一巴掌握碎剑光,确实是让陆霜河受了重伤,不然也不至于无法抑制自身的锋芒,无端杀死一只路过的赤鹄。

平等国的“良时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强大真人。而若是考虑到平等国成员都有另一层隐藏身份……在生死交汇的那一刻,其真实实力必然远超【赵子】这个身份的表现。

伤时遇强手,本该大路朝天。

但这正是他出剑的理由。

陆霜河没有一句话,不标榜自己的志向,也不谴责平等国的行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闻道】出鞘的那一声铿锵,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然而剑光一泓如秋水,只映离人,只照生死!

赵子才与卢野告别没多久,还在危机四伏的天狱世界隐迹而走——昭王善隐,平等国有谁都查不出来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里。

此刻她在剑光中照见自己,依稀曾经对镜时。

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梳妆的心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

镜中的女人并不陌生,当年制作这张脸的时候,本就诞生于她的心情。

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惊觉——好强的一剑。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剑秋离也。

赵子左手五指渐绽,以生花印竖于身前。右手作势揽雀尾,将玉烟斗奉于身后,便似是捧起了一个香炉。

袅袅青烟是敬神香。

她也不说话,早已厌倦于言语。

然而万物有灵,其势刚起,便有风声、树声、鸟啼、虫鸣……惊蛰醒世。

今时为良时,万物有灵而登神!

在她飘扬的长发之后,一颗颗的棋子飞起来,自泛天光、辉耀世间,仿佛一尊尊无面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国内部,改换容颜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创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制作天衣无缝的脸。

如今最厌世的人,是曾经最觉生命可贵的人!

以极致的生机,对抗这肃杀的一剑。

剑来天地潇潇,印出万灵登神。

所有要被这一剑剥离的,都要赠还持剑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灵”。

以这同等于生命的重,压住剑锋!

陆霜河单手举剑在前,只是轻轻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后横剑!

喧嚣世界竟死寂!

此刻云开、天裂、气荡尽,天地之间只有一道横。

这绝对冷酷的一剑,只在问一个问题——

来者登顶否?

平等国的赵子也好,赵子这个身份下更强的存在也好,举凡洞真,无当此剑。

绝巅之下受剑皆死!

强如赵子,也在此剑之前动容。

空中一颗颗圆润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尽都裂成平等的截面。

正在展开的棋盘世界,一边展开一边撕裂!

这是开天的一剑。

小世界出身的人,要撕开万界中心的天。要在这群星璀璨的时代,留下属于他的永恒传说——

其实传说也不重要。那只是最强之剑路的附赠品。

赵子厌世的美眸,骤然也裂开一隙。

泪液和血液飘飞成雾,织作面纱。

就透过这雾纱,她看到自己手上捏着的玉烟斗,在烟嘴的部分,骤然裂分。

耳边也听得恰时的裂响。

这是卢公享送她的礼物!

劝她戒烟劝了很久,实在劝不动了,便亲手打磨了这支可以过滤绝大部分毒素、还能净养灵气的玉烟斗,还特意伪装身份、戴上面具,托了一个行脚商人转卖给她。

那商人把着宝物谁也不卖,只在她路过时大声夸耀,论价的时候也非常干脆,好像生怕她不买,还折本送了好几斤上好的烟丝……

实在拙劣。

可那种笨拙和小心翼翼,让她回忆了很多年月。

或许应该惊怒的。

但已对这个世界生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

一直惯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国复仇”,与其说是一种仇恨,倒更像是一种习惯。

算了……

她攥紧的手,慢慢散开。

可是血泪雾纱就在这刻轻扬,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面具,缓缓飘落在风中。面具飘如秋叶,虎头竟似对人笑。

而后是一缕红发,一只老农般粗粝的手。

那深刻的岂是斑驳皱壑,分明艰苦的人生。那黑色的岂是泥垢,是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构想完美无缺的自己,真实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绝巅的力量。

惊世一掌,五指翻天。

这一掌托住了开天的剑锋,反手一捞,弥合裂世,拿住了断裂的玉烟斗。

依稀好风景,一梦在今宵。

梦醒了,平等国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一卷白发垂下来,披在他的肩,陆霜河的剑也垂下,垂在他的身侧。

虎口有裂血,沿着掌缘、指隙、沿着剑柄漫延。

但他面无表情。

剑撞绝巅,难免自伤肺腑。

可一路前行,岂不披霜。

“咳咳咳!”

陆霜河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便将咳声平静地咽下去。

将鲜血暂抹去,将长剑重新背负。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阳,找了个方向便继续走。

他刚刚差点杀死平等国的赵子,再一次遇到绝巅强者的阻拦,也说不定撑不到钟璟觉机赶来……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

全盛状态,一剑击败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伤状态,两剑击败平等国良时第一的赵子。

他是毫无疑问的诸天万界最强真人了,但在历史的尺度里,仍有不可及之高处——便如这枚金阳。

他想。刚才这一剑,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只是在想……还能怎么往前呢?

……

……

天光暗而复明,霜风去而复卷。

阴冷的山窟中,有一团篝火,哔剥作响。

赵子正打坐调息,手上抓着已经裂开的玉烟斗。既然还活着,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对面坐着孙寅。

红发簪成道髻,有额发一缕垂落,垂在那张虎头面具上。

火光跳跃在虎头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浅浅的剑痕。

孙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轻轻抹过,一抹便消失。

这张喜庆的旧面具,依然完好无损。

“啧。”

孙寅幽幽开口:“这个白头发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杀力,已经超越当世所有,应该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赵子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将烟斗攥住,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睛:“没想到是你过来。”

孙寅便笑了:“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用一根潮湿的树枝,拨了拨恹恹的火:“我跟神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卫国那件事情,我的确要阻止他——”

他抬起头来,火光跳跃中,喜庆的虎头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没能阻止么?”

冯申提供了卫国所有超凡的具体情报,神侠亲自出手扫除超凡,赵子冷眼旁观,当时也去了卫国的孙寅……直接对神侠出手。

当然他反手就被神侠镇压。

“以前的神侠不好说,那段时间的神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赵子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按碎时空的那一掌,已经把你杀了。”

孙寅的声音还带笑:“只是轰断了我几根肋骨,搅碎了我的些许道则,把我打进时空裂隙,说是让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还是有点尊重同道人。”赵子说。

“还好他死了。”孙寅将手里的树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剑客定住他的剑,声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讨厌有人让我清醒。”

潮湿树枝竖如剑,剑气所割开的地裂,瞬间在山窟结成了阵纹。

整座山窟在无声地沉陷,就此将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因果,都彻底地隔绝。

当初在野王城,掌惊天下的游惊龙,对伐卫主帅殷孝恒提建议,说“既以兵威,何必刑恶。”

殷孝恒没有直接回应他,只对左右说了句——“让咱们的黄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惊龙就被押着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屠杀,最后接到军令,他被任命为“净业都统”,职责是……净化野王城之业力。

殷孝恒是灭绝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侠怎么敢那样说话,激他的恨心?

赵子已经回过气来,剩下的伤,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双手捧出一团白色的火,裹住玉烟斗的碎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复。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的十二护道人里,王未不会争,其他人没法跟你争,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侠的剑——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清醒了。”

孙寅将粗糙的双手放在火上烤:“我还差得远。”

“也是。”赵子随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侠的剑,该有自己的名——你若成为平等国新的首领,孙寅这名字便要留给别人。你想叫什么?”

问名即问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侠求“义”,昭王求“理”。

孙寅只是哂笑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笼住火,却逃了火光,总是要抓住更多,总是两手空空。

他忽然问:“卢野会是下一个时代主角吗?”

“你们中央帝国出身的人,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委婉吗?”

赵子专注地雕琢着自己的玉烟斗,目不转瞬:“无须试探。我确实是去找了卢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为他自己也快查到。”

“卢野也的确可以算是卢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遗孤。”

“至于你说的时代主角——”

她终于修好了自己的烟斗,慢慢地握灭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时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够确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若是他会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长……他就不够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让人感受到,比骤雨还要潮湿的低落:“无能无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换地的人。”

孙寅轻轻地笑了笑:“时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个吗?”

这笑声有几分苦涩。

当年黄河夺魁,也曾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彼时彼刻,又何尝不是以时代主角自视呢?

总以为一切都触手可及,总以为想做的都能够做到。

可是光阴终究流走了。

“其实不必讨论什么主角的问题。”

“我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无限美好,后来我觉得我的师兄可以改变世界。事实证明那都天真。”

“人长大了,就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赵子站起身来:“谢谢你救我。”

“你说得对,陆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来,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发出莫名的笑:“这算什么?平等国的良时第一,自诩护道人的大魔头,死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吗?”孙寅说:“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过无趣。”

赵子还是笑,只是笑着往外走:“曾经我是一个害怕变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实你何须我救?”孙寅没有笑:“只要你解开自己的脉锁,释放你的绝巅力量。陆霜河再强,毕竟没有越过那一阶,没可能伤到你。”

赵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头。

“上官萼华刚刚登顶绝巅,亓官真那个老头子高兴得摆了几十桌药酒,傅东叙还特意来饮了一杯。赵子若是恰好展现绝巅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身份一旦暴露,谁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弯路。”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但你就这么说出自己的名字,合适吗?”孙寅慢慢地说:“即使是在组织内部,告知对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总该展现一点诚意。神侠该死就死,‘义’字我们还是可以保留一些。”赵子语气随意:“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救你。”

她没有说她已经让卢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馆的存亡,放在卢野的念动之间。

她只是说谢谢。

孙寅也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分开双手,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赵子没有说话。就这样走出了这座无名洞窟。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

……

……

离开枕戈城并不为难。

除了各大势力的驻军,以及来妖界服役的神临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战场都是来去自愿。

何况文永在冀山战场已经厮杀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讲的——比如他送给军需官的两颗道元石,就被义正辞严地推了回来。说什么你我老熟人,岂能要你孝敬。

当然,最后他用五颗道元石,买了一张老熟人手绘的破地图。说是天狱世界战略级地图,画上却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画得不具体,字写得还丑。

记账真君忙着骂斗小儿卑鄙无耻、手段龌龊,又骂天气不好,身体不适,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没来得及追究两个逃之夭夭的小喽啰。

冀山战场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龛关在东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个文明盆地,路途遥远。

文永和穆青槐想着一路增长见闻,顺便挣些功勋,补充行囊,也算是以剑益行。便决定沿着文明盆地的边界走……这是一场艰难的长旅,文永希望自己抵达玄龛关的时候,已经做好登神的准备。

整个文明盆地,大体是个不甚规则的圆。从冀山战场走到鸫山战场的半弧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战场——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愁龙渡】,在声名上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南战场。

武南战场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战场,虽则曾经也有绝巅云集大乱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两族最终决战……在武安逃归、大战平息后,它还是回到了它应有的战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型战场,远及不上“两水三关四山”。

之所以声名赫赫,无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来妖界,都会特意到此一游,来瞻仰当初大齐武安侯从妖族腹地归来的神迹,俨如朝圣一般——其以神临之修为,转战妖界数万里,成功回归文明盆地。那般壮举往前不曾发生,如今也无人复刻。

荡魔天君那一次带回来的神霄情报,更是直接推动了现世剧变,也是这十年诸天大练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战争,越能体现当年那份情报的关键。

他的确影响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战场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离开冀山战场后,却是折路东行。相比有人接送的卢野,他们不免显得步履蹒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骂骂咧咧:“前几天在太虚幻境,差点被人骗了。有个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诏令,说是上古人皇当年留下了后手,已经在天外复苏,准备归来领导神霄战争。现在给他三十个太虚环钱,将来就能获封伐妖大将军。”

文永操纵着至暗神龛在心脏休眠,笑道:“这种只骗真傻子的伎俩,还能哄到你?”

穆青槐叹了口气:“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诏令是真的,我想着去捡个漏……”

“人皇诏令?”文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声:“当然不是真的人皇诏令,不过确实是漏出了几个上古文字,我怀疑是那个时代跟人皇有关的功法……那人不识货,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把它当人皇诏令来骗人。我想着花点小钱,把它骗过来。”

文永抚掌而赞:“这骗子有门道啊!明面上的骗局用来骗真傻子,暗藏着的骗局用来骗聪明人。”

“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坏呢?”穆青槐一拍大腿:“心意这就通上了!”

文永乜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穆青槐耷拉着眉:“我没发现。在交易之前,那骗子被五刑塔的人抓了,他骗得太多——好家伙,三百多个修士去了五刑塔告状,涉案金额已经达到了三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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