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回:膏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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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走进来。

警靴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他身侧不远,同样面对着水槽上方那面镜子,视线从未发生改变。

“情况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淡得像在询问一份文件的进度。

羿昭辰没有立刻回答。镜片上的水渍已消失不见。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水珠沿着他的手指向下滚落,聚在指尖的茧上。皮肤纹理上的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远超常理的速度悄然蒸腾,化作几缕几乎看不见的稀薄白汽,消失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空气里。他的手像之前那样干燥。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冰碴的冷笑。

“你不会自己去看吗?司令大人日理万机,抽不出这点空?也对,您连来医院之前,都要先把公务处理完呢。”

“医生说她需要静养。避免刺激。”

“那你都听到了我还说什么?”羿昭辰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狠狠瞪了她一眼。他转过身,同时毫不掩饰地翻了白眼。他终于转身,带着无形的压迫,两步就跨到了羿晖安面前。他补充道:“你还知道自己算是‘刺激’。”

羿晖安抱着臂,仰着脸,就这样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然而,就在这俯视的姿态下,羿晖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奇异地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才是被审视、被俯视的那一个。她眼神里那份坚毅、那份洞悉一切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轻易地瓦解了他投射下的阴影,反而让他自觉像是暴露在烈阳之下。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几乎是条件反射,羿昭辰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扬起。

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带着凌厉的风声。

可是,羿晖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微微仰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忧虑,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她只是那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地看着他,眼神里清晰地传递着两种可能:要么她确信他这巴掌绝对不敢真的落下来,要么……

就算落下来,她也根本无所谓。

羿昭辰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这份绝对的冷静和漠然,强烈过任何挑衅。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拎着个暖水瓶的中年人不识趣地探身进来,脸上带着睡眼惺忪的茫然。他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哎哟,这水开了没……”

“滚!”

完全是在同一瞬间,两个强硬、烦躁、饱含戾气的声音惊雷般炸响,在周遭的瓷砖上弹反、堆叠,让属于高位者惯常发号施令的压迫和毫不掩饰的怒火迅速发酵。

中年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暖水瓶差点脱手砸在地上,连一句“对不起”都卡在喉咙,见了鬼似的消失在门外,连滚带爬。

余音还在空间里跌宕。

扬在半空的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羿昭辰脸上翻涌的怒火被一层更深的阴郁取代。他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热水间。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羿昭辰胸腔里那股邪火还在烧,烧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径直走向晗英病房所在的区域,脚步又重又急。快到病房门口时,旁边一间病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的身影端着药盘走了出来。

羿昭辰脚步一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啊!”

年轻的女护士轻呼一声,手里的药盘差点翻倒。她惊愕地抬起头,看清抓住自己的人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讶和紧张,“羿、羿科长?”

“我问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急切,或者说,是某种急于转移无处发泄的情绪的焦躁,“你们这里之前,是不是有个姓莫的医生?应该,是个外科大夫……我曾在他的引荐下,带病人来过。”

碧玉树定了定神,扶稳了药盘,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说的是莫惟明吧?”

“对。”羿昭辰紧盯着她。

碧玉树的表情带着一丝惋惜和无奈:“莫医生他……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呀。”

“辞职了?还是调走了?”

碧玉树摇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奈和同情:“都不是。是……因为之前闹得很大的那个舆论事件……院里担心影响不好,就让他先回家了。岗位是还在的,但也……就是挂个名而已。”

“……”

她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其实莫医生真的很有能力。哎呀。可惜了……”

羿昭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一股强烈的、如同吞了烧红烙铁般的灼烧感,猛地从胸腔深处窜起。但它终归没能燃起来,而是卡在这里,徒增憋闷。

他猛地别开脸,对着碧玉树僵硬地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自己则像一尊被烈火炙烤到即将爆裂的石像,杵在了走廊上。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谁做的。但不是他,不算是他——不是他亲手做的,也不是他下的命令。是大姐的是厅长的是司令的命令。是行政科的人,是……羿晗英本人去安排和执行。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是她做的,所以她躺在里面吗?不该是这样,难道其他人就没有一点责任吗?羿晖安,或他自己?

一切都像是一个环,绕了回来。金色的环,刺眼,灼热,日环食般让现实显得晦暗。

半梦半醒间,晗英又听见门舌的声音。咔哒,很轻,出现了两次。有谁开门又进来。她努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山石一样的影。它在门口离自己很远的空床位上坐下来。是新的病人,还是病人的家属?她试图思考,但没有更多力气。

她刚才好像听到了剧烈争执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朦胧。医院正是这样充满纷争的地方。现在安静了许多,但是,她隐约又听到一声叹息,像要吹散自己蒙尘的眼睛。

她再次用意志,用力将自己的眼睛撬出一条缝来。那个概念中的影子,不再是影子了,而是散发着金色的光一样。那团光之影的轮廓,像收拢翅膀的大鸟落在那儿。不移动,不发声,只是静静等待着。像狩猎,像守候,充满耐心。

可这景象那么模糊,让她不禁怀疑究竟真实存在,还是仅仅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