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第九章 声名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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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声音,透过凝结的空气,仿佛直直传到了十几年前,孙原还是个小小孩童的时候——

那个大雪冰封天地的时节。

“然姐,这里有个小孩!”

“你看,他好可怜啊……我们给他点吃的好么……”

“我上午讨到了半碗糙米饭,喂他一点罢……”

寒天冻地里,他瞧见的是一双亮若星辰的眸子——

“我叫林紫夜,你叫什么名字呀。”

“咳!”

孙原陡然咳出声来,食箸落下瞬间,手掌已然重重拍在案几上,青筋毕露。

林紫夜和李怡萱同时眼神一变,两只玉手同时搭上孙原的手腕。

“你激动了,青羽。”林紫夜一手搀着他的手,一手轻拍他的后背,冲李怡萱使了个眼色,后者已伸手在他背后,同时按住几处穴道,运起真元替他行气。

“无妨、无妨、咳咳。”

单薄的身体每处都在轻轻颤抖,他勉强抬手轻轻摆了摆,深呼吸了一口气,体内“紫龙真元”气行十二经脉,连带李怡萱的真元一并在体内运行,方才缓缓恢复原状。

“哥哥这病光靠真元撑着,昨天动剑,肯定伤了气脉。”李怡萱皱着眉头,眼神里全是心疼,“哥哥该让我跟着去的。”

“青羽是担心另有人跟着,会对药神谷不测。”林紫夜接道,“以他的身法速度,找到刘和并不难,确保无人跟着方才现身,只不过……”

她虽未讲完,三人却都知道,即使孙原如此细心,仍是让那名剑客尾随进了药神谷,否则孙原也不必仓皇出那一剑,而对方的武学修为显然不在孙原之下,否则以孙原的修为又岂会一剑之间扯动痼疾。

“只是牵动了气脉。”孙原摇摇头,冲二女勉力一笑,“轻画剑轻薄,那人的剑虽是一沾即走,其中蕴藏的力道,怕是有流虚境界大成高手的全力一击。换做渊渟在手,未必会吃这个亏。”

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这些年来找到药神谷的武林高手多半都是浮妄境的修为,难有人有流虚境的实力,而这名剑客竟然能有流虚境大成的实力,绝非等闲。孙原说得虽是轻松,但对方有备而来,他临时出招,吃亏自是难免。

“你还是不能动剑。”林紫夜摇头,“你有‘清华水纹’和‘九韵剑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动剑了。”

清华水纹、九韵剑印是孙原的保身武学,以经脉行气脉,以气透体成剑,能无形之中克敌制胜。这样的神奇武学出自一本残缺的武学典籍《紫龙剑经》,只不过失传已久,孙原得到的是一部残卷,当年送他进入药神谷的一位前辈,将这部残卷留给了孙原身边的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以极其艰涩的方式贯通这部武学,再手把手一一教会他,方才有了孙原今日的武学修为。

朦胧间,他似是想起了那个手把手教他学剑的女子——

“然姊姊,教我用剑罢……”

那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如瀑,一身恍然如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她悄然伸出春葱般的玉指,点落在彼时年幼的孙原头上:

“待你再大些,能挥得动轻画剑了,我便教你。”

她言语轻声,一字一句里却满是情思,温柔地不似人间女子。

她抬手轻挥处,便让这人间凭空添了一片淡紫色的氤氲,如梦如幻。

……

他目光所及,正是不远处的轻画剑——然姐,你可快回来?

那前几日堪堪离开的药神谷,却是我们十年来唯一的家。

家?

他一声轻笑,这个词,未免有些奢侈了。

他撑着凭几,站起身来,淡淡笑了:

“天大地大,有你们在的地方,便是家了。”

李怡萱笑着,伸手挽住孙原的胳膊:“是啊,自然是。哥哥在哪里,家便在哪里。”

林紫夜冷冰冰地别过脸去,举起耳杯抿了一口热水:“你们打情骂俏,切莫将我扯了进去。”

“我不准。”

孙原笑了笑:“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你和然姐照顾了我十年,不然……我这个孤儿,早就冻饿而死在那淮阴城下了。”

林紫夜的身体突然凝住,眉眼里闪过不经意地情色,只是轻轻低头,便已让孙原察觉那不经意的情绪——

“我们才是一个家,一个暖暖的家。”

她放下耳杯,轻松而舒缓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清澈的眸子,淡淡道:

“好……我知道了。”

那声音,有淡淡的笑意。

“哒哒哒……”

如同静湖投石,密集的木屐声击碎难得的祥和。

孙原松开了身侧女子的手,正了正身子,缓缓侧身,只见身后有一名侍从低头告罪:

“禀使君,有客来访。”

“客?”孙原皱眉,他在帝都可没有朋友,却又缓过神来,恐怕又是朝中权贵送礼来的。

“请进来罢。”

当下,冲二女笑了笑:“我去应付。”

林紫夜瞥了一眼外头,急忙道:“若是送礼的,便尽数收下,便是买些草药、置办些家当,也是该的。”

“知道了。”

他笑了笑,披上了紫狐大氅,飘然出了厅堂。

一树梅花,香气扑鼻。

出了门,迎头而来的,竟然是刘和。

“孙使君好惬意。”

看见来者一脸温和,笑意盎然,进贤冠、二采青绶在身,竟然是穿着正服来的。

“惬意不如见君。”

他一见刘和,竟然是说不出的开心欢喜,或许,在他心底,茫茫人海、繁华帝都,只有这一个刘和,是他熟悉、认识的人了罢?

刘和望着他,心中一动:在药神谷里整整十年,如今他出来,可还有熟悉的人么?

将他带入了一个陌然、无可依靠的世界,自己,真是他的朋友么?

“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想起圣人言,那个在药神谷里替自己考熊掌的身影愈发清晰,少年情分,何过于此?

刘和握了握拳,笑意重新浮在脸上:“你还住得惯么?”不等孙原回答,却又接着道:“想来夜夜佳人在怀,你定是睡得好的。”

孙原哑然一笑,并不否认,将他接了进来,道:“方才通报说有客拜访,还以为是世家权贵送礼来的。却不想是你来了。”

刘和正欲说一句“你在帝都还有旁的朋友?”,话到嘴边却是生生咽了回去,道:“如此,不枉陛下为你造势。”

孙原一听,脸上笑意却是少了几分——果然,在刘和意料之中。

按常理,天子秘密任命的人,自然以隐匿为上,可是甫出邙山便遇到刺杀,初入帝都便已名动雒阳——天子的“造势”似乎用力过猛了些。

“我想着,我倒不像是陛下的暗棋……”

紫衣公子缓缓低下身,靠着凭几坐了下去,一双眼眸望着不远处的梅花,笑了笑,似是自嘲道:“……更像是陛下的诱饵。”

诱饵,确像是诱饵。

从一开始的三十六骁骑,到今日的道道大礼,一箱一箱的礼物整整齐齐放在庭院里,便是高大的门头看上去都有些矮小了。

这些高调而张扬的物件仿佛正是一张张达官贵人的脸,望着孙原笑出声来:我们晓得你是天子的棋子!我们盯着你呐!

“我以为,这世间如书中所说,有贤人,有良臣。好歹也是大汉的帝都,便如此尸位素餐。”

年轻的紫衣公子似是自嘲,又似怜悯,难以自禁。

“我想做一个良臣,奉公守法的良臣。”

“只是这梦想,还未开始便已破灭了。”

他一阵阵苦笑,肩膀已止不住地颤抖。

刘和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淡淡道:“你这样,确实不便在仕途中。”

“方才看了一眼,袁家、长秋宫,都有送礼,甚至卫尉张公、执金吾袁公也送了,你这名气,果真是大了些。”

想起帝都外那形同两座城池一般的坞堡,孙原托着额头,不禁苦笑。

“如此说,恐怕公卿群臣都将你认做了是陛下的人。”

刘和在他边上坐下,取了一个新的耳杯,给自己斟了些热茶,望着水汽迷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便是我这来来回回跑着,再瞎的人也该知道陛下看重你。”

能让堂堂大汉侍中时常往返宫中和太常寺,自然非等闲。

“可是我有什么用处?”

孙原的声音冷不防传来,淡淡道:“我自己一介草民,不曾经过察举,没有孝廉的名头,也没有师法家法的传承,便是丢在太学里也未必混得下去。”

天下儒生为官者,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察举,由各级官员举荐孝廉、贤良方正、力田、茂才(注1)、贤良文学、直言、明经诸科。大多是清名在外者方有资格被察举,自然也滋生出许多图名的假名士,十常侍的许多党羽子弟便是这个由头为官,祸害一方。而这明经科,更是只有注经释文、遵守师法家法的大儒才有机会。

而孙原,恰是一个一个也无的。这些送礼的,今日笑脸相迎,只怕明日就要上奏疏废黜孙原这个得官不正的人了。

“非常局势当用非常之法。”刘和解释道:“察举制久为官僚所控,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宦官常侍,终归只是用自己人。陛下想打破百年积弊,托希望于你,新任太守尤需努力。”

“我想了很久,魏郡乃太平道昌盛之地,或许陛下是想魏郡太平道谋反之时,让我能混上一二军功?”

后半句孙原不曾说:如此谋算,未免太过简单。

太平道遍及天下,造反是迟早的事——刘和都看得出来,天下还有几人看不出来?

“陛下对太平道……”刘和摇头,道,“这些年揭发太平道的奏疏不曾停过,陛下只字不提。”

孙原侧脸看了一眼刘和,一脸不可置信。

“话说回来。”刘和看看他,“魏郡确实不太平。陛下能给南阳郡新设都尉,你不妨也讨个都尉,好歹有些兵权,以防万一。”

光武皇帝中兴时,废天下郡国都尉,故而天下郡国不再具有独掌兵事的官员,太守、国相军政一把抓,自然地方上便没有什么兵力。刘和如此提议,显然对河北的局势不抱乐观,让孙原先做安排。

“若能见陛下,我会留意。”

刘和笑道:“不用太久,陛下很快便要见你了。”

注1:汉代察举制有岁科、特科之分。岁科有孝廉、茂才(秀才)、察廉(廉吏)、光禄四行,因避光武帝刘秀名讳而改称茂才。特科有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直言极谏、明经、明法、明阴阳灾异、孝弟力田、勇猛知兵法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