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城至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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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穿过东跨院,那株百年木槿被雨脚压得频频颔首,胭脂色花瓣沾着水珠坠在石经幢上,娇艳欲滴。

“这霖雨真是没完没了了。”左、右仆射跟随在韦见素身后,一边抖落着官服上的水,一边说道。

“这雨已经下了五十余日了,京城垣屋颓坏殆尽,物价暴贵,人多乏食。”

“京兆已出太仓米一百万石,开十场贱粜,以济贫民。”

几人经过后院的曲水渠来到西厢的书房,恰有穿堂风掠过前庭,惊得几尾锦鲤甩尾沉入青苔石底,搅碎了倒映在水面的鎏金门钹。

“多亏了那京兆尹李岘台省持纲、弘济生灵,否则这京城早就要乱了。”

说起李岘,韦见素便想起了贾至。贾至已被封为散骑常侍,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但贾至一直对李岘推崇备至,如今看起来还是独具慧眼。

“可是如果这雨继续下下去,百万石亦不足以赈灾,届时不用等安禄山起事,恐怕老百姓就要起来造反了。”

“圣人今日因此事责问左相,陈希烈的宰相之位恐是保不住了。”

来到书房,韦见素命仆人送来干净的衣袜,令众人换上。紫檀案头上,还摊着新科进士的名录,侍郎的狼毫笔尖凝着朱砂墨,潮湿的空气中,尚未凝固的赤珠在几人的脚步声中微微发颤。

“如今比这霖雨更为棘手的是钱轻物重愈演愈烈,安禄山借题发挥,不知该如何收场。”坐定之后,韦见素的大儿子给事中韦倜说道。

“安禄山这厮越发的猖狂了,堂堂朝议被他搅得乌七八糟。”玄宗皇上这些年早朝越来越少,难得一次的朝议必然争得头破血流。

“现在太傅、礼部尚书等人也开始帮他说话,他又手握三镇兵权,在朝在野的势力都越来越大,何况贵妃又认了他做干儿子,连皇上都要给他三分颜面。”

“这厮野心颇大,狡黠奸诈,有吞并四夷之志,造反只是时间问题,我多次进言圣上,奈何圣上的精神都在贵妃身上,听不见去啊。”韦见素手捋长髯,比十年前又苍老了许多。

“传言这厮媚事贵妃,随意出入禁中,竟通宵达旦,与贵妃……”

“休得胡言!”韦见素使了个眼色,示意二人低声,“宰相大人劝圣上招他入朝,他若来则可控制其人,不来则可定他个忤逆之罪,没想到这厮真的有胆子前来,百计谀媚,哄得了圣上的欢欣,此人不可低估。”

“当初大人特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儿子,本以为能够稳住他的人,却稳不住他的心,如今他越发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

“晴儿的事,也只是一步权宜之计,这厮虽然可恶,但只要他还在长安一天,老朽也有对付他的办法。”

“你说圣人为何如此信任此人,连右相的话圣人也不信。”

“圣人对安禄山也并非毫无芥蒂,不然也不会派裴士淹巡查范阳了。”

“怕只怕那裴士淹只是做做样子。”

“圣人这些年除了独宠杨太真,便是痴迷修仙,李含光、张果老、叶法善、罗公远,哪一个不是在皇宫中各显神通,这安禄山定也是用了什么妖法迷惑圣心。”

“不要说那几位天师了,就连女道士李冶都被诏入宫中,真是荒诞不经。”

“住口,主忧臣辱,做臣子的本分是为君分忧,不是面从背违,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这钱轻物重之患该如何应对。”

下人奉上了刚新焙的紫笋香茶,蒸腾的热气漫过菱花窗,缠着雨雾攀上窗棱。

“下官以为,这大量铸造铜钱是先祖旧例,早在高祖武德年间就已有之,目的旨在振兴经济、繁荣民生。百年来,社稷日隆,不能不说是先贤的功劳。”

“可是近年物价确实飞升,下官前些日想在长寿坊为家母置办一处宅第,居然耗费了八百石,这可是远远超过了下官一年的俸禄,比之几年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据说粮食也贵了许多,搞的民怨沸腾,如果减少部分铜钱的铸造和流通,也许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裴大人,此言差矣。”韦见素轻咳一声,品了一口茶,停顿了一会。右仆射裴大人立刻诚惶诚恐,起座作揖,“学生才疏学浅,妄言了,还请大人示下。”

“高祖太宗之际,百废待兴,铸币之策,为立国之本,今虽全盛,此略不可废也,非祖例而不可废也,实不能废也。”

左、右仆射恭恭敬敬拱手诺诺:“大人高明远识,下官愿闻其详。”

雨愈急时,正堂门前的铜鎏金香炉忽地腾起青烟,原是雨水浇透了将熄的降真香灰,倒催出最后一缕沉香。

“今钱益轻而物益贵,已非铸币过多,实为人口和贸易所致。开元之初,休养生息,百业复兴,生平日久,人口剧增。人一多,所需便多,物价自然上涨。加之疆土渐扩,丝绸之路重开,天朝之茶米丝绸渐入番邦胡地。胡人所能交换之物,无非金银珠宝,香料珍馐,一来稀有,二来实非我民间所需。各帮无奈,纷纷来朝进贡,名为进贡,实则以其珍换取我朝之钱币,以便再行购买我大唐物阜。我朝例以实物为税,府库中并无更多铜钱,不得已只能化鼎为钱,加大铸造。如此这般,才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这到奇了,为何今日朝议之时领头要求缩减铸币的却是礼部尚书,他明显是承胡人安禄山之意啊?”

“这厮狠毒,其心有二。如若减少铸币,一则短时日内,外邦定起异议与纷争,他就有了可趁之机;二则空中楼阁已起,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如今民生安定,只是多了几声怨言,一旦大厦倾覆,定然哀鸿遍野,生产凋蔽。可贸易之物减少,番邦流失的财富当然也就减少,岂不正中胡人下怀。不过他又不便出头,才会授意他人为之。”

“请恕学生愚昧,可易之物减少,番邦岂不是也得不偿失?”

“这你就错了,番邦的贵族大可享受我朝的丰富高尚,但他们绝不希望他们的百姓过多的被中土同化。更何况,相比较衣食住行的简陋,国库的亏空、粮饷的缺乏、武力的孱弱是他们更恐惧的。”

“大人为何不建言圣上,改实物租税为货币租税,这样既可以减少民间的储币,又可以满足番邦的需要。”

“番邦拿到的钱还是要流回我们民间的,只是左手换到右手,换汤不换药、治标不治本。更何况现下铜钱贬值,朝廷怎么可能放着实物不拿,去拿铜钱做赋呢?”

“宰相大人英明,怪不得您今日在朝上力阻他等的奏议,真是深谋远虑。”

“只可惜,圣上似乎已经被他们蒙蔽,动了削减的念头了。”韦见素摇摇头,长叹一声,“只怕后患无穷啊!”

如今真是内忧外患,让人焦头烂额,却又一筹莫展。韦见素让儿子送走了两位仆射,正准备休息一下,一只湿透的鹞鹰,扑棱棱撞在西阁的菱花窗上。韦见素打开窗户,那扁毛畜生落在案头,抖落的水珠洇透了待批的考功簿。

韦见素摘下鹞鹰爪上系着的鱼符,那是阿大发来的飞鹰传书,君子卫在茅山遭遇埋伏,小七身负重伤,韦雪正和众人一起回返长安。

韦见素紧缩双眉,真是青檐叠雨,朱门隐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