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古木泣风雷,银元烙血痕。涅盘燃野火,碧血沃新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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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的焦骨在晨雾中矗立,像具被雷火淬炼过的青铜器。我望着枝桠间那朵颤巍巍的菌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砂纸摩擦般的咳嗽——老杨头佝偻着背,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民国十八年大旱,这树把最后口泉水分给村里婆娘娃娃,自己枯了半边。如今倒好,让些个穿西装的畜生给烤成了炭。"

小李从越野车跳下来时,运动鞋踩碎了满地槐花。他脖颈暴起的青筋让我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夜,父亲背着奄奄一息的山羊趟过齐腰的洪水。那时月光把他的脊梁照得像张绷紧的弓,而此刻小李的拳头正重重砸在村委会的八仙桌上:"李明辉的化工厂三个月前就偷偷埋了排污管!热成像显示地下管网像毒蜈蚣似的爬满了半个村子!"

"后生仔,说话要讲证据。"村会计王德福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半张脸。他西裤笔挺得能割破晨雾,与脚上沾着猪粪的布鞋形成荒谬对比。

小芳婶突然抱着孙子闯进来,孩子手里的拨浪鼓"咚"地砸在青砖地。她发髻散乱,碎花袄沾着灶灰:"王会计!你闻不见井水里的铁锈味?我家那头老母猪喝了水,昨夜下的小猪崽全是死的!"

王德福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缝里游移的精光:"小芳啊,镇上防疫站不是说……"

"放你娘的狗屁!"老杨头突然暴起,烟杆直指对方鼻尖,"前天夜里我亲眼见你带着穿制服的人往化工厂后门钻!你裤兜里揣的可是李明辉的信封?"

我摸出口袋里发烫的银元,光绪年间的"宣统通宝"在掌心烙下月牙印。老杨头说这是他爹当年修河堤时,从溃堤的洪水里捞起来的棺材钱。此刻这枚铜钱正躺在环保局接待室的玻璃茶几上,与对面姑娘指甲上的水钻相映成趣。

"大叔,我们每天接待几十个像您这样的。"接待员涂着珊瑚色唇膏的嘴像条吐信的锦鲤,"没有环评报告,没有水质检测书,光有红手印可不够。"

我望着窗外玻璃幕墙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想起小李教的"网络曝光"。颤抖的手指在智能手机屏幕上划出火星,却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大叔,您这4G信号还没我们村广播站快呢。"

天桥下遇见老教授是个意外。他蹲在流浪猫中间,蓝布衫下摆沾着猫毛,怀里抱着印有"有机食品"的罐头。"小伙子,"他忽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你手里攥着的,是土地最后的脉搏。"

他教我如何用卫星地图比对三个月前的地貌,教我识别热成像图里蜿蜒的红色血管。"看见这些荧光绿了吗?"老人枯瘦的手指点在屏幕上,"是地下暗河在求救。当年我在黄土高原,见过整个村子的人用血在联名信上按手印——那血在雪地里洇开,像极了你们村口的红高粱。"

专家组抵达那日,老杨头天不亮就蹲在村口。他往烟锅里塞了第七次烟丝时,越野车扬起的尘土呛得他直咳嗽。"这烟叶,"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犁铧,"是我爹临终前攥在手里的。他说人活一世,要像这烟叶,得经过火烤才出味。"

讲座进行到一半,小芳婶的孙子突然扯开嗓门唱起童谣:"大槐树,三丈三,根须扎到黄河边……"孩子奶声奶气的调子在投影仪蓝光里飘荡,惊得专家组老教授的茶杯当啷作响。

"乡亲们!"我跳上石磨时,脚底传来土地熟悉的震颤。老杨头的银元在阳光下泛着青光,我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这枚铜钱就压在他眼皮上。"这银子能辟邪,"老人沙哑的声音混着烟丝燃烧的噼啪声,"但辟不了人心里的饕餮!"

人群突然安静,连檐下的麻雀都收住翅膀。我看见王德福悄悄往后缩,他的黑皮鞋踩到了谁家晾晒的辣椒,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冲突爆发在立秋前三天。当第一辆挖掘机碾过稻田时,老杨头像头受伤的公牛冲向驾驶室。我抱住他腰的瞬间,摸到满手的老茧和硌人的骨头——这些曾握过锄头、扛过棺材、抱过初生婴儿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化工厂的铁围栏。

"这是俺爹的坟地!"老人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嘶吼,惊飞了树上的知更鸟。他的烟杆不知何时到了我手里,铜锅在阳光下像面破碎的镜子。

小李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手机摄像头红光闪烁:"各位网友看好了!这就是强占农田的现场!这位大爷的父亲,当年为修水利牺牲在洪水里的杨德海烈士!"

施工队长挥舞的铁棍在半空僵住。我注意到他工装裤上的泥点,与二十年前父亲背我进城看病时沾在衣襟上的泥一模一样。

火灾发生在子夜时分。当火舌舔舐老槐树焦黑的躯干时,我正和小李在村东头巡逻。浓烟中传来小芳婶的尖叫,她怀里抱着的孙子突然挣脱,像条滑溜的鱼钻进火场。

"孩子!"我冲进去时,房梁正发出垂死的呻吟。忽然有双手托住我后背,是小李。他的脸被熏得像灶王爷,眼睛却亮得吓人:"叔!先救孩子!"

当我们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娃冲出来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中,老槐树焦黑的枝干上,那朵菌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瓣。老杨头跪在树前,浊泪滴在树根上,洇出深色的泪痕。

"这树,怕是成了精。"他喃喃自语,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出空洞的回响。

老教授带来的检测报告像把锋利的镰刀,割开了所有伪装。当"苯并芘超标27倍"的数据投在祠堂白墙上时,王德福的金丝眼镜终于滑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各位乡亲,"老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暗红色的液体在瓶中翻涌,"这是从你们村西头水井取的样。知道为什么是红色吗?因为地下三尺埋着李明辉的良心!"

人群突然沸腾,像锅煮开的米粥。我看见小芳婶把拨浪鼓塞进孙子手里,自己则攥紧了绣着鸳鸯的鞋底——那是她出嫁时陪嫁的嫁妆。

"走!"老杨头突然站起身,烟杆指向村口,"咱们去把祖宗的骨头请出来!让他们看看这帮畜生干的好事!"

拆迁队是在霜降那天来的。当第一辆铲车撞向祠堂时,小李突然举着手机站到镜头前:"各位网友,这是明代万历年间的功德碑!碑文记载着当年村民抗击倭寇的事迹!"

镜头里,铲车巨齿在阳光下泛着青光,与斑驳的石碑形成残酷对比。弹幕瞬间炸开,无数"保护文物"的留言刷屏。

老杨头却突然转身,烟杆重重敲在功德碑上:"要这劳什子石头作甚!咱们村最值钱的,是活人的脊梁!"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狰狞的伤疤——那是解放战争时留下的弹孔。

我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紧攥着那枚银元。那不是为了辟邪,是为了让子孙记住:有些东西比金银更珍贵,比如血脉里流淌的勇气,比如土地深处绵延的根系。

当最后辆卡车驶离村庄时,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菌花已经凋谢,但树根处萌发出无数嫩绿的新芽。小芳婶的孙子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里画着歪歪扭扭的树。

老教授临走前,往老槐树根倒了半瓶矿泉水:"这是长白山的雪水,或许能起点作用。"他忽然指着天边残阳,"看见那道裂痕了吗?那是土地在呼吸。"

我摸着口袋里温热的银元,忽然想起老杨头的话。这枚铜钱穿越百年风雨,见证过洪水、饥荒、战火,如今又见证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或许真正的辟邪,从来不是银钱,而是人心里那团永不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