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宁武绝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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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过晋北苍茫的群山,发出凄厉的呼号。宁武关,这座扼守雁门、屏护京畿的雄关,在崇祯十七年二月的酷寒中,如同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沉默地矗立在万山丛中。它并非孤城一座,在它险峻的臂弯里,宁文堡、阳方堡、盘道梁堡等大大小小的卫星堡垒星罗棋布,如同巨兽身上探出的、带着尖刺的附肢。这些堡垒依山就势,互为犄角,本可相互支援,构成一张令进攻者望而生畏的死亡之网。

周遇吉驻马关前,目光扫过远处山脊上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堡垒轮廓。阳方堡的烽燧烟囱冰冷,盘道梁堡的垛口空无一人。他身后,是历经代州血战、仅存的数千残兵,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疲惫已深入骨髓。兵力,太少了。若再分兵据守这些外围堡垒,面对李自成那数十万如蝗虫般汹涌而来的大顺军,无异于将一块块鲜肉投入饿狼之口,徒然被各个击破,白白消耗这最后的元气。

“传令,”周遇吉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断腕的决绝,“宁文、阳方、盘道梁……所有外围堡寨,即刻焚毁存粮、火器!守军尽数撤回关内!一兵一卒,不得滞留!”命令冷酷而无奈。伴随着几处堡寨升起的滚滚浓烟和沉闷的爆炸声,宁武关这只巨兽,在强敌压境前,主动收回了它向外探出的所有爪牙,将残存的全部力量、最后一丝希望,都龟缩进了最坚硬的核心——宁武关主城那高耸的城墙之后。堡垒化为废墟,只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无言地诉说着力量悬殊下的悲凉选择。

二月十八日,沉重的战鼓声如同闷雷,自天际滚滚而来。黑色的潮水漫过山野,填满了宁武关前每一寸土地。李自成的大纛在寒风中招展,数十万大顺军森然的兵甲反射着阴冷的天光,肃杀之气几乎凝滞了空气。一支打着白旗的小队缓缓出列,为首者正是闯军的军师牛金星。他策马来到关下一箭之地,仰头望着城楼上那熟悉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运足中气喊道:

“周总兵!闯王仁义之师,顺天应人!念将军忠勇,不忍生灵涂炭!若肯开关归顺,必保将军位极人臣,阖城军民共享太平!何苦为那将倾之厦殉葬,徒令这雄关染血?”

城头,周遇吉铁甲凝霜,按剑而立。他冷峻的目光掠过牛金星,如同看一块肮脏的破布,最终定格在远处那杆闯王大旗上。回应牛金星的,只有一声震彻关山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逆贼!休得狂吠!我周遇吉世受国恩,唯知尽忠死节!宁武关,便是尔等葬身之地!要战便战,何须多言!”话音未落,城头一面巨大的“周”字战旗被猛地竖起,在朔风中猎猎狂舞,如同不屈的战魂在咆哮!这面战旗,便是最彻底的回答。

劝降的幻想彻底破灭。李自成脸色阴沉,手中令旗狠狠挥下!

“攻城——!”

黑色的狂潮瞬间沸腾!无数大顺军士兵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临时赶制的厚木冲车,在凄厉的号角与震天的呐喊声中,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宁武关那冰冷坚硬的城墙猛扑过去!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放!”周遇吉令旗所指,城头各处炮位猛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那不是明军常见的佛郎机或大将军炮沉闷的轰鸣,而是来自宁远侯处重金购得的拿破仑炮所特有的、尖锐刺耳的厉啸!这些采用先进工艺铸造的青铜炮身,赋予了炮弹惊人的初速和精准度!沉重的实心铁弹如同死神的巨锤,划破空气,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砸入密集的冲锋人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一同抛向空中,瞬间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肉胡同!紧接着,霰弹齐发!成千上万的铅子铁砂如同灼热的死亡风暴,呈扇面横扫城下!冲在最前面的大顺军士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铁墙,成片成片地倒下,惨叫声被淹没在震天的炮声里。

这仅仅是开始。当侥幸躲过炮火覆盖的敌军冲到城下,竖起云梯,城垛后早已严阵以待的火铳手排枪齐射!硝烟弥漫,弹丸如雨。同时,滚木礌石轰然砸落,烧沸的金汁(混合了毒物的滚烫粪便)兜头浇下!城墙之下,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屠宰场!焦糊味、血腥味、硝烟味混合着金汁的恶臭,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令人窒息。

大顺军,这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劲旅,早已不是当年的乌合之众。他们凶悍,他们坚韧,他们在督战队的钢刀驱赶下,踏着同伴层层叠叠、尚有余温的尸体,前赴后继,如同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起!简陋的云梯一次次竖起,一次次被城头伸出的长叉狠狠推翻;冲车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撞上城门,发出沉闷如巨兽心跳的撞击声,每一次撞击都让城墙微微颤抖。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连续四天四夜!宁武关的城墙如同被血洗过一般,城砖上布满了刀痕、箭孔和灼烧的焦黑。城下,大顺军士兵的尸体层层堆积,几乎与城墙的基座齐平,在严寒中冻成了可怖的尸山。鲜血浸透了关前的大地,又被无数双脚踩踏成污黑粘稠的泥沼。史载:“周遇吉悉力拒守,大炮击杀贼万余”!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第四日的黄昏,残阳如血,映照着关前尸横遍野的惨景。李自成策马立于中军高坡,望着那座在硝烟中依旧岿然不动、如同染血磐石般的雄关,脸色铁青。连日攻城的挫败和巨大的伤亡,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信心。一股前所未有的动摇和寒意攫住了他。

“一个小小的宁武关……折损朕万余精锐……”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守将不过周遇吉一人,兵不过数千……竟如此难啃!若前方大同、宣府……再多几个这样的周遇吉,朕这几十万大军……”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恐惧和疲惫已无法掩饰。巨大的伤亡数字和坚城带来的绝望感,让他第一次对挥师北进、直捣黄龙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一种“还没到北京,老本就赔光了”的恐慌悄然滋生。他甚至开始萌生退意——是否该暂避锋芒,退回陕西?

“陛下不可!”大将刘宗敏猛地出列,他盔甲染血,双目赤红,带着一股被激起的凶性,“周遇吉已是强弩之末!我军虽损兵折将,然其孤城困守,又能支撑几时?若此时退兵,前功尽弃,更涨明军气焰!臣等愿亲率死士,再攻!不破宁武,誓不收兵!”其他将领也纷纷请战,群情激愤。被挫败激起的凶悍,压倒了暂时的恐惧。

李自成看着麾下这些被激起血性的悍将,心中的退意被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眼中凶光再炽:“好!传令各营,休整一夜!明日拂晓,集结所有精锐,给朕踏平宁武关!朕要亲眼看着周遇吉的人头!”

然而,就在大顺军厉兵秣马,准备发动最后的、也是最凶猛的攻势时,宁武关城头,那曾经震耳欲聋、令敌胆寒的炮声,却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关城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中心炮位旁,几名炮手围着最后几门尚能使用的拿破仑炮,脸上写满了绝望。炮管滚烫,硝烟尚未散尽,地上散落着空荡荡的木制弹药箱。一个老兵颤抖着手,徒劳地在空箱底部摸索着,似乎想从木缝里再抠出一颗霰弹。另一个年轻的炮手,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看着自己因连续装填而磨破出血、沾满黑火药的手掌。

“大人……没了……全没了!”负责军械的千总踉跄着跑到正在巡视城防的周遇吉面前,声音带着哭腔,脸色惨白如纸,“火药……铅子……实心弹……连最后那点预备引火绳都用尽了!大炮……全哑火了!”

周遇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几门沉默的、炮口还残留着余温的巨兽,又看向城下远处那片在暮色中如同黑色海洋般蠕动、正在集结的大顺军营盘。没有炮火的压制,明日……那数十万被血腥激怒的饿狼,将再无阻碍地扑向这座失去獠牙的孤城!

寒风卷过关头,吹动周遇吉染血的披风。他紧握佩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如磐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的疲惫。宁武关的绝响,终究是……弹尽粮绝了。最后的时刻,在黎明前的至暗里,无声地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