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罪己空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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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的风,刮过紫禁城空旷的殿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的呜咽。李自成的黑色大纛,已如垂天之云,沉沉压在北京城西的卢沟桥畔。德胜门、西直门城楼上,守军惊惶的面孔在初春惨淡的阳光下清晰可见。炮声,不再是遥远天际的闷雷,而是如同重锤,一下下,沉闷地砸在宫墙厚重的砖石上,也砸在乾清宫那方寸之地的死寂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和末日的铁锈味。
朱由检枯槁地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像一尊被抽干了魂魄的泥塑。案头堆积如山的,不再是奏章,而是催命符——一份比一份字迹潦草,一份比一份语气绝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那些“居庸关告急”、“昌平失守”、“贼前锋抵卢沟桥”的字眼,最终,目光停留在御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黄绫诏书上。这是他最后的、徒劳的挣扎——第二份“罪己诏”。
殿内空旷得吓人,只有秉笔太监王承恩垂手侍立一旁,头埋得极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没有大臣跪听,没有百官肃立。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衮衮诸公,此刻或已闭门待变,或已暗中勾连,偌大的乾清宫,只剩下一个孤家寡人和一个垂死的老奴。
朱由检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那份温润的黄绫。他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承恩……念。”
王承恩身体微微一颤,双手恭敬地捧起那份沉甸甸的诏书,展开。昏黄的宫灯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也映着诏书上那工整却透着虚浮的字迹。他用那特有的、带着哭腔的尖细嗓音,在死寂的大殿里一字一句地诵读起来: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矣……夙夜焦劳……期臻郅治……奈……奈……” 王承恩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奈天灾流行,流寇日炽……皆因……皆因朕之凉德……上干天咎……下致民怨……罪实在朕……非诸臣之咎也……”(“己实不德,人则何尤?”)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朱由检的心上,也扎在空旷大殿冰冷的空气里。他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紧闭着眼,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诏书上的每一个“罪己”之词,都与他心中那如同毒蛇般盘踞的念头——“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剧烈地冲突着!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那不甘的咆哮在殿宇间回荡!然而,他必须念,必须演!演给谁看?或许是给那渺茫的“天命”,或许是给这即将倾覆的江山,又或许……只是演给自己看,证明他朱由检,终究不是桀纣之君!
王承恩的声音继续在空旷中回荡,带着一种愈发浓重的荒谬感:
“……自今伊始……凡加派之辽饷、剿饷、练饷……尽行蠲免!着户部、都察院通行晓谕……使天下咸知朕悔过恤民之意……”(废除赋税中的军饷加派)
读到此处,王承恩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蠲免加派?朝廷早已山穷水尽,连守卫京师的士兵都欠饷数月!这道旨意,如同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飘荡在这座即将陷落的孤城上空,充满了辛辣的讽刺。殿外,隐约传来守城士兵因索饷不成而起的骚动和叫骂声,与诏书中“恤民”的承诺形成刺耳的交响。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悲凉,念出了诏书中最荒诞不经、也最暴露皇帝内心妄想的部分:
“……贼中伪相牛金星、伪帅刘宗敏、李过等……本皆大明赤子……或因饥寒所迫,或为奸佞所欺……误入歧途……若彼等能幡然悔悟……擒斩李自成来献……朕必念其旧劳……赦其前罪……官爵如故……世享富贵……唯有元凶李自成……罪大恶极……神人共愤……断不赦宥!”
“皆朕之臣子……唯有李自成罪在不赦……”
当这最后一句从王承恩口中念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牛金星?刘宗敏?这些早已将大明视为冢中枯骨、磨刀霍霍准备改天换地的新朝勋贵,在皇帝这最后的幻想里,竟还是可以招抚的“迷途臣子”?而李自成,那个兵临城下、即将踏破紫禁城的“闯王”,竟是唯一“罪在不赦”的元凶?这逻辑,如同一个溺水者对着滔天巨浪宣布“我只恨浪头最高那一朵”,苍白可笑到令人心碎。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近在咫尺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猛地从西北方向传来!整个乾清宫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殿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宫灯疯狂摆动,光影乱舞!
王承恩的诵读声戛然而止!手中的诏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他骇然抬头,望向殿外,老脸瞬间惨白如纸!
朱由检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龙椅上弹起!他枯瘦的身体绷得笔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眼神里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被彻底击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那不是普通的炮声!那是……那是德胜门方向!大顺军的重炮!已经开始轰击北京外城了!
“陛……陛下!”王承恩声音带着哭腔,扑倒在地,想去捡那掉落的诏书。
朱由检却看也没看那象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黄绫。他踉跄着冲到殿门口,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望向西北,德胜门方向升腾起的滚滚浓烟,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如同狰狞的鬼爪!诏书中那些“悔过恤民”、“招抚伪帅”、“罪在不赦”的华丽词藻,在这震耳欲聋的炮声和遮天蔽日的硝烟面前,瞬间被撕得粉碎!如同一张被狂风吹散的废纸,连同他那点帝王的尊严和最后的幻想,一同被抛入这席卷一切的末日风暴之中!
炮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如同为这纸空洞的“罪己诏”,也为这摇摇欲坠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敲响了最后、也最响亮的丧钟!朱由检佝偻着身体,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硝烟,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