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和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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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和解》

——论树科粤语诗《放过己己啦》中的存在困境与语言救赎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日益陷入精致化、同质化窠臼的语境下,树科的《放过己己啦》以鲜活的粤方言闯入诗坛,不仅完成了对标准汉语诗歌美学的突围,更通过方言特有的音韵节奏与思维逻辑,构建了一个关于现代人生存困境与自我和解的寓言。这首看似俚俗的粤语诗,实则蕴含着深刻的生存哲学——当诗人用"放任人家啦/噈咪难为己己哈"这样充满市井智慧的劝诫开篇时,他已然将诗歌从高蹈的精神圣殿拉回到热气腾腾的日常生活现场,却又在这现场中提炼出超越地域的普遍性思考。

一、方言诗学的抵抗性书写

粤语作为汉语族中最古老的方言之一,保留了大量中古汉语的音韵特征与词汇系统。树科选择以粤语入诗,首先构成对普通话诗歌美学的自觉抵抗。诗中"噈咪"(就别)、"细嗰个阵"(小时候)、"啲啲啫"(一点点)等方言词汇,不仅承载着地域文化记忆,更重塑了诗歌的节奏肌理。粤语特有的入声字(如"噈"、"雑")创造出短促有力的音效,与普通话的绵长婉转形成鲜明对比,这种音韵特质恰好契合了诗歌所要表达的现代生活焦虑感。语言学家赵元任曾指出:"方言是抵抗文化同质化的最后堡垒。"树科通过粤语的音韵系统,在诗歌中重建了被标准汉语过滤掉的原始情感震颤。

从诗歌史维度考察,这种方言写作延续了从《诗经》国风到唐代刘禹锡《竹枝词》的民间传统,却又赋予其现代性转化。与韩愈《南山诗》中"吾闻京城南,兹惟群山囿"的文人化方言书写不同,树科完全拥抱粤语的口语质感,甚至不避俚俗。这种书写策略令人想起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诗歌主张,但树科走得更远——他不仅用方言写作,更让方言成为诗歌思维的载体。当诗人写道"噈大咗啲啲啫/噈嚟嫌弃家人"时,粤语特有的"噈...噈..."句式结构(相当于普通话"一...就...")天然携带因果逻辑,使抱怨的情绪流动更具戏剧性。这种语言与思维的同构,正是方言诗学的精髓所在。

二、循环性生存困境的镜像呈现

诗歌主体部分以排比句式展开现代人生存状态的蒙太奇:"细嗰个阵读书/我哋挑剔老师;噈大咗啲啲啫/噈嚟嫌弃家人;打工嘅时候老板唔啱/做老板噈系工仔唔乖"。这组镜像般的对立结构,揭示出人类永恒的认知困境——主体永远站在"此岸"批判"彼岸",却意识不到自身位置的荒谬性。法国哲学家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描述的"凝视辩证法"在此得到诗意诠释:每个人都试图将他人客体化,却同时被他人客体化。树科用粤语特有的"噈...噈..."(一...就...)句式强化这种对立关系的即时性与必然性,使批判性思考融入语法本身。

更精妙的是诗歌对城市人际关系的观察:"行路嘅讨厌开车嘅/开车嘅又憎恨行路啲..."。这组矛盾体令人想起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中街道上的匿名相遇,但树科赋予其粤语文化特有的市井智慧。通过"行路"与"开车"的二元对立,诗人揭示现代都市人陷入的身份焦虑——每个主体都同时是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正如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指出的:"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粤语中"憎恨"一词比普通话的"讨厌"更具情感烈度,暗示着都市人际关系中潜藏的暴力性。

这种循环性困境的呈现方式,与古代禅宗诗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五灯会元》记载法眼文益禅师见僧云:"尽十方世界是沙门眼,尽十方世界是沙门全身",道出认知主体与客体的永恒辩证。树科以粤语世俗生活为介质,将这种哲学思考转化为可触摸的情感经验,使诗歌获得超越地域的普遍意义。

三、时间辩证法中的自我和解

诗歌的转折出现在对月光的祛魅:"诶,咪话噈喺月光惹嘅祸"。这句看似随意的否定,实则完成从外部归因到自我反思的关键跃迁。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月光常被赋予乡愁(李白"举头望明月")或永恒(张若虚"江月年年望相似")的象征意义,而树科刻意解构这种浪漫想象,强调"话知佢到底有冇时间"(管它有没有时间)的实用主义态度。这种对抒情传统的叛逆,与粤语文化重实利的特质相契合,却导向更深刻的哲学思考。

诗人提出的解决方案充满存在主义色彩:"时间噈喺要雑啲时间/畀花开番成花哈/畀果结番成果啦..."。此处"雑"(粤语"挤"的意思)字的使用堪称神妙——它将时间物质化为可操作的实体,与海德格尔"此在"的时间性概念形成对话。而"花成花"、"果成果"的朴素表达,暗合道家"自然无为"的思想,却又通过粤语特有的句末语气词"哈"、"啦"赋予其温暖的劝慰感。这种语言选择彰显了诗人的智慧:用最接地气的方言,道出最本真的存在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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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思想家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树科的诗句同样揭示出主体与时间的辩证关系——唯有当人主动"雑"出时间参与存在,世界才向人显现其本真样态("花开番成花")。这种思考通过粤语的音韵节奏获得肉身:"畀...畀..."的重复句式形成咒语般的韵律,使哲学命题转化为可吟诵的生活智慧。

四、世俗语言中的超越性追求

《放过己己啦》的终极魅力在于用世俗方言达成精神超越。诗歌标题本身就是一个精妙的语言标本:"放过己己"(放过自己)通过叠词"己己"创造出口语特有的亲昵感,而粤语语气词"啦"又软化说教色彩,使劝诫变成朋友间的呢喃。这种语言策略令人想起维特根斯坦的名言:"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树科通过拓展粤语的诗性功能,实际上拓展了现代人理解自我的方式。

在诗歌结构上,树科采用"观察-批判-超越"的三段式演进,但每个阶段都扎根粤语思维。从开篇的劝诫到中段的困境罗列,再到结尾的"花开结果"意象,形成完整的认知升华轨迹。特别是结尾处"花"与"果"的并置,既是对《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的遥远呼应,又是对岭南文化务实精神的诗化表达。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理之在诗,如水中盐...无痕有味。"树科的诗正是将存在之思溶解于粤语的音形义系统,达到"无痕有味"的化境。

在当代诗歌愈发精英化的语境中,树科的粤语写作构成双重抵抗:既抵抗标准汉语的审美霸权,也抵抗现代性带来的自我异化。这首诗表面上是劝人"放过自己"的生活小品,实则是通过方言的诗性力量,为漂泊的现代灵魂提供语言的家园。当诗人用"畀花开番成花哈"这样充满泥土气息的句子作结时,他实际上完成了一场诗学行动——让语言回归其最本真的命名功能,在词与物的重新邂逅中,找回被现代生活遮蔽的存在之真。

这种创作路径为汉语诗歌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启示:真正的现代性不在于对西方诗歌形式的模仿,而在于如何用最贴近生命体验的语言(包括方言),说出这个时代独特的生存真相。树科的《放过己己啦》证明,最地域的往往最世界,最世俗的往往最超越。在粤语特有的音韵起伏间,我们听到了一个更包容、更温暖的诗歌未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