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厚土深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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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深言》
——论树科《厚厚嘅泥土》的方言诗学与文明寓言
文/一言
(兼论岭南诗歌的当代突围路径)
一、方言诗学的本体论建构:从语言褶皱中打捞诗性
树科《厚厚嘅泥土》以粤语方言为载体,在普通话诗歌主导的当代诗坛撕开一道独特的语言裂隙。诗人对"噈(就)啲(些)憨居居(傻乎乎)"等俚语的创造性运用,不仅重构了诗歌的音韵系统,更在语义层面完成了对现代汉语诗学的祛魅。这种语言策略暗合本雅明"语言救赎"的诗学理想——当"精到死啲"(精明至死)这类市井俚语闯入诗行,其粗粝的发音质感与"天,有高有低"的雅言形成戏剧性对冲,恰似在精致的瓷器表面敲出裂痕,让被现代性规训的语言重新渗出野性的汁液。
从发生学视角看,这种方言书写具有深厚的岭南诗学传统。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中提出"我手写我口"的诗学主张,树科则更进一步,将粤语的语法逻辑彻底诗化。"谂到咗"(想到了)的倒装句式、"有贵贱,精到死啲"的省略结构,这些突破普通话语法规范的表达,实则是将语言还原为"身体在场"的诗学实践。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的家",树科通过方言构筑的,正是一个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存在之家。
在音韵层面,诗人对粤语九声六调的创造性运用,使诗歌获得独特的音乐性。"山,有大有细"中"大"(daai6)与"细"(sai3)的阴平与阴去对位,暗合《诗经》"关关雎鸠"的叠韵传统;而"仲有憨居居嘅"中"居"(geoi1)的短促入声,则如木屐叩击青石板,在行进节奏中突然制造停顿的诗意留白。这种音韵调度,使方言从语言工具升华为诗学本体,完成了对普通话诗歌声韵系统的超越。
二、结构张力的现象学呈现:辩证法的四重变奏
全诗以"自然-生物-人类-文明"为经纬编织出精密的辩证网络。首段"山,有大有细/水,有深有浅/天,有高有低/地,有薄有厚"构成宇宙尺度的对位系统,其意象排列暗合《周易》"天地定位"的哲学框架。但诗人刻意打破传统对仗的工整性,"大/细深/浅"的精准对应与"高/低"的模糊表述形成微妙张力,这种处理既是对古典辩证法的致敬,更是对其机械性的消解。
第二段"兽,有畜有禽/人,有恶有善"将自然秩序与人类伦理并置,形成德里达所说的"延异"空间。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贵贱,精到死啲"的表述,诗人用市井智慧解构了传统的等级秩序,将"贵贱"的道德判断转化为生存策略的戏谑。这种处理方式令人想起庄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悖论,却在粤语特有的诙谐语调中消解了哲学的沉重感。
第三段是全诗的转折枢纽。"我噈谂到咗厚实"(我就想到了厚实)的突然直白,打破前文建立的宇宙隐喻体系,将思考引向具体可感的物质存在。"厚实同文化/文化同进步嘅/进步同高度嘅文明"构成递进式论证,但每个环节都暗藏解构的机关——当"厚实"的物质属性试图支撑起整个文明大厦时,"憨居居"的市井智慧却如地震波般动摇其根基。这种结构张力,恰似黑格尔"正题-反题-合题"辩证法的粤语变奏。
三、文明批判的隐喻体系:泥土的现代性诊断
"厚实"作为核心意象,既是岭南红土地的物理属性,更是对地域文化特质的诗学转译。在钱穆"厚土文明"的理论框架下,树科将"厚实"与"文化进步文明"构成因果链,实则揭示出现代性叙事的内在矛盾。当"进步"以"文明"为终极目标时,"厚实"的土地属性却不断提醒我们:真正的文明应该如泥土般具有包容异质的弹性,而非如水泥般追求纯粹的同一性。
这种思考在"憨居居"的形象中达到顶点。这个在普通话语境中带有贬义的词汇,经粤语特有的诙谐语调转化后,竟成为对抗现代性规训的民间智慧。它让人想起本雅明笔下的"新天使"——面对进步的风暴,这个"憨居居"的存在者既不抗拒也不迎合,只是保持着傻呵呵的生存姿态。这种姿态,恰是对"高度文明"最犀利的反讽。
更深刻的是,诗人通过"厚/薄"的对立完成了对现代性时间观的解构。在以"薄"为美的科技文明中,"厚实"的土地成为对抗虚无的精神堡垒。当"天,有高有低"的自然秩序遭遇"有贵贱"的社会秩序时,"厚厚嘅泥土"始终沉默地见证着所有文明的兴衰更替。这种时间意识,既不同于柏格森的"绵延",也区别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而是扎根于岭南稻作文明的循环时间观。
四、岭南诗学的当代突围:在方言废墟上重建诗性
树科的创作实践,为当代岭南诗歌提供了三条突围路径:
1.?语言本体论的重建?:通过方言的音韵特质激活被普通话遮蔽的诗性潜能。当"憨居居"的发音在齿间颤动时,我们听见了比普通话更古老的汉语回响。这种语言策略,既是对"普通话诗歌"的补充,更是对"语言殖民"的抵抗。
2.?市井智慧的哲学转化?:将民间俚语提升为诗学范畴。"精到死啲"的生存智慧,在诗人笔下转化为对抗现代性异化的精神武器。这种"向下超越"的诗学姿态,使岭南诗歌获得区别于北方知识分子写作的独特品格。
3.?地域经验的普遍性转化?:通过"厚实"这一意象,将岭南的土地经验升华为人类文明的寓言。当诗人说"进步同高度嘅文明"时,他不仅在描述广东的城镇化进程,更在叩问所有现代文明的终极困境。
这种诗学实践,让人想起叶维廉提出的"中国现代诗的本土性"命题。但树科走得更远——他不仅保留了地域文化特征,更通过方言的创造性转化,使岭南诗歌获得参与全球对话的诗学资格。
五、结语:在裂隙中生长的诗学
《厚厚嘅泥土》的价值,在于它证明了方言诗歌不是文化保守主义的避难所,而是现代性批判的前沿阵地。当"憨居居"的市井智慧与"高度文明"的宏大叙事在诗行中激烈碰撞时,我们听见了泥土深处传来的古老回响——那既是《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文明基因,更是岭南"敢为天下先"的改革精神的诗学转译。这种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高雅与市井之间游走的诗学姿态,或许正是中国当代诗歌最需要的第三条道路。
在普通话诗歌陷入同质化危机的今天,树科以粤语方言为手术刀,剖开现代性的坚硬外壳,让诗歌重新获得感受世界的敏锐触角。这种写作,既是对即将消逝的方言的抢救性记录,更是对未来诗歌可能性的勇敢探索。正如诗中所言:"地,有薄有厚",而真正的诗性,永远生长在语言的褶皱与文明的裂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