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方言之宇宙》(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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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宇宙》

——《睇到嘅》中的粤语诗学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图中,粤语诗歌犹如一颗独特的脉冲星,以方言的节奏闪烁出别样的光芒。树科的《睇到嘅》正是这样一首以粤语为载体的诗作,它通过方言特有的韵律和词汇,构建了一个从日常观察到宇宙沉思的完整诗学路径。这首诗表面上简单明快,实则暗藏玄机,在"谂"(想)与"睇"(看)的辩证关系中,展开了一场关于认知方式与存在本质的哲学探讨。本文将从方言诗学的建构、感知的辩证法、科学意象的诗化以及宇宙视角的超越性四个维度,解析这首短诗所蕴含的丰富诗学内涵。

粤语作为汉语族的重要方言,保留了中古汉语的诸多语音特征和词汇元素,具有独特的声音质地和文化记忆。树科选择以粤语入诗,绝非简单的语言实验,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诗学建构。《睇到嘅》开篇即以典型的粤语叠词结构展开:"谂下噈好,谂谂实好/睇下噈好,睇睇定好"。这种重复和变奏不仅创造了特殊的节奏感,更重要的是通过方言特有的语气词"噈"和"梗",传达出一种口语的亲切感和确定性。粤语中丰富的语气助词系统,为诗歌表达细微的情感差异和认知确定性提供了可能,这是普通话诗歌难以企及的表达维度。

从文学史角度看,方言写作一直是对抗语言标准化、激活文学活力的重要途径。从唐代变文到宋代话本,从元代杂剧到明清小说,方言始终是文学创新的源泉。现代诗人中,黄遵宪尝试以粤语口语入诗,闻一多提倡"诗的格律化"对方言韵律的吸收,至北岛、顾城等朦胧诗人对方言质感的追求,都体现了方言的诗学价值。树科的《睇到嘅》延续了这一传统,但又有其独特之处——他将粤语不仅作为表达工具,更作为思维方式的载体。"谂"与"睇"这对粤语常用词的选择,本身就暗示了一种与普通话思维不同的认知路径。

在诗歌结构上,树科采用了类似《诗经》的重章叠句手法,通过微小变化推进诗意。从"谂下噈好"到"谂谂实好",从"睇下噈好"到"睇睇定好",词语的叠加带来了意义的深化和确定性的增强。这种结构在粤语特有的音韵配合下,产生了一种近乎咒语般的韵律效果,使简单的词语重复具有了仪式感和哲学重量。正如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所言:"我们探索的尽头/将到达我们出发的地方/并且第一次认识这个地方。"树科通过方言的循环往复,带领读者回到认知的原点,重新发现"谂"与"睇"的本质。

《睇到嘅》的核心诗学机制在于"谂"(想)与"睇"(看)的辩证关系。全诗八行中有六行直接包含这两个动词,构建了一个认知的二元结构。在哲学传统中,看与想的关系一直是认识论的核心问题。从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到海德格尔的"此在"分析,从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到维特根斯坦的"看即思",西方哲学不断探讨视觉与思维的复杂互动。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通过粤语的简洁表达,将这一哲学传统本土化和诗化了。

"谂光,睇光/实定噈见光"三行构成诗歌的第一个转折点。这里的"光"在粤语中既指物理光线,又有"全部"的意思(如"讲光"意为全部说出)。诗人似乎在暗示,无论是通过思维(谂)还是观察(睇),当达到"光"的极致状态时,真正的"见光"(领悟)就会自然显现。这一过程被"实定"(必定)和"噈"(就)两个粤语词强化,赋予了认知确定性。这种表达方式令人想起禅宗的"顿悟"说——在持续的看与想中,真理会突然显现。王维在《鹿柴》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创造的意境,与树科此处的手法异曲同工,都是在感知的辩证中寻求超越。

诗歌随后转入美的维度:"睇靓,谂靓/靓靓梗靓靓"。"靓"在粤语中专指视觉之美,这两行探讨了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问题。第一个"睇靓"是被动观察到的美,"谂靓"则是主动构想的美;而"靓靓梗靓靓"通过叠词和"梗"(肯定)的强调,似乎在说真正的美是主客统一的,越想越看就越美。这种对美的认识呼应了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观点,但树科以粤语特有的节奏和韵律,将其转化为一种诗性智慧。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中"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着名论断,在树科的粤语表达中获得了新的方言版本。

树科诗歌的现代性特征在第五、六行尤为突出:"你睇,能量波嚟嘅/睇我,上帝粒子啫"。诗人突然引入了现代物理学概念——"能量波"与"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的俗称),将诗歌从传统哲学思考推向科学前沿。这种跳跃并非随意为之,而是延续了"睇"与"谂"的主题——科学观察与理论思维的关系。

"能量波"可以理解为量子力学中的波粒二象性,暗示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不可分性;"上帝粒子"则是赋予其他粒子质量的基本粒子,被比喻为宇宙的"建筑师"。树科巧妙地将这些深奥的科学概念纳入粤语句式:"嚟嘅"(来的)、"啫"(罢了),以方言的轻松消解了科学的艰深,创造了一种举重若轻的诗学效果。这种手法令人想起艾米莉·狄金森将"脑"比作"比天空更广阔"的大胆比喻,树科则以粤语特有的幽默感和实在感,将宇宙奥秘拉回日常经验。

从认知角度看,这两行诗还隐含了观察位置的问题。"你睇"与"睇我"构成互为主体的观察关系,暗示认知总是特定视角的产物。正如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所示,观察行为本身会影响被观察对象,树科通过简单的粤语对话结构,捕捉了这一深刻的科学哲学思想。这种将高深理论融入日常语言的努力,体现了诗人沃尔特·惠特曼所称的"包含多重性"的诗歌抱负,只是树科以粤语特有的简洁和直接实现了这一目标。

诗歌的最后两行实现了视角的宇宙性飞跃:"企喺月度睇世界/行出宇宙睇宇宙……"。从地面观察上升到月球视角,再超越到宇宙之外,这种视角的递进呼应了古代中国"登高望远"的诗学传统,但赋予了全新的太空时代内涵。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豪迈,在树科这里变成了真正的宇宙视角。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使用的是"月度"而非"月球",这一粤语表达更富诗意和陌生化效果。"行出宇宙睇宇宙"中的"行出"(走出)是典型的粤语动词,它赋予超越行为以日常动作的亲切感。这种表达创造了一种认知悖论:如何能站在宇宙之外观察宇宙?这实际上呼应了现代宇宙学关于"多重宇宙"的猜想,同时也回到了庄子"逍遥游"的超越境界。但树科以粤语的实在性和动作性,使这一玄思变得可触可感。

从结构上看,结尾的省略号暗示这种观察和思考的无限延续,与开头的循环往复形成呼应。全诗因而构成一个完整的认知循环:从日常的看与想,到科学的观察与理论,再到宇宙尺度的超越与反思。这种结构设计令人想起威廉·布莱克"从一粒沙看世界"的微观—宏观对应,但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节奏和词汇,赋予了这一传统以新的方言表达。

《睇到嘅》虽然只有短短八行,却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节奏和思维方式,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诗学宇宙。从"谂"与"睇"的认知辩证法,到"能量波"与"上帝粒子"的科学意象,再到"行出宇宙"的超越视角,树科成功地将方言表达提升到了哲学思考的高度。这首诗证明了方言不仅不是思想的限制,反而可能是突破标准化思维模式的途径。

在全球化语境下,方言诗歌如同文化多样性的基因库,保存着特定语言群体的感知方式和思维特质。树科的《睇到嘅》展示了粤语如何能够既扎根于地方经验,又通达普遍的人类关怀;既保持语言的本土特色,又参与全球性的诗学对话。正如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所言:"诗歌是连接不同文明的神秘桥梁",树科的粤语诗歌正是这样一座桥梁,它从珠江河畔出发,最终抵达了人类共同的认知与存在之思。

通过《睇到嘅》的分析,我们看到方言诗学的独特价值——它不仅是文化遗产的保护,更是思维方式的创新。在标准语主导的文学场域中,树科这样的方言诗人通过对方言的诗性运用,为我们提供了重新思考语言、认知与存在关系的新视角。这首诗最终告诉我们:无论使用何种语言,真正的诗性智慧在于,像诗人一样"企喺月度睇世界",获得超越性的洞察力,同时又能够"行出宇宙睇宇宙",保持对认知本身的反思能力。这或许就是《睇到嘅》给予我们最宝贵的诗学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