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归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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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清晨，许明远发现院里的银杏树下堆着个雪人。不过三十公分高，却精巧得惊人——黑纽扣做的眼睛，胡萝卜刻的星星当鼻子，脖子上还围着条迷你的蓝围巾。

小满趴在窗台上惊呼："星星爷爷来堆雪人了！"

许明远冲出门，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只有一条细细的风筝线从雪人头顶延伸向天空，在晨光中几乎透明。他顺着线抬头，看见湛蓝的晴空里飘着片孤云，形状像极了一只展翅的燕子。

李玉芹今天格外清醒。她翻出珍藏的毛线，坐在窗前织起了手套。许明远认出那是父亲生前常戴的灰蓝色。"今年冬天冷，"她边说边织，"他总忘了戴手套。"织针碰撞的声响里，偶尔夹杂着几句哼唱，是《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

午后，许明远在书房发现了一本台历。蓝志远用红笔圈出了所有重要日期：小满的家长会、李玉芹的复查日、甚至还有许明远公司项目截止的deadline。最后一页写着："2024年1月15日，小满第一次钢琴表演，曲目《小星星》。"

——这天本该是蓝志远复查的日子。

钢琴声突然从客厅传来。许明远循声走去，看见小满正用一根手指弹着玩具钢琴，李玉芹在旁边轻声指导："再轻些，像雪落在睫毛上..."

这场景莫名熟悉。许明远翻出相册，果然找到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蓝志远蹲在幼儿园钢琴旁，正握着幼年许明远的手指按琴键。照片背面写着："1982年元旦，明远首次弹琴，只会单音《东方红》。"

黄昏时，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个大纸箱，寄件人栏写着"星星爷爷"。小满拆开箱子，里面是十二只未完工的风筝骨架，正好对应十二生肖。最上面的龙风筝缺最后几片鳞片，旁边放着蓝志远常用的彩纸和剪刀。

"爷爷让我自己贴鳞片！"小满举起一片金箔纸，上面有蓝志远提前画好的裁剪线。许明远这才发现，所有风筝骨架都做了特殊处理——边角磨得圆润光滑，竹条用软布缠好，连粘合处都预留了儿童手指的施力点。

晚饭后，李玉芹突然说要包饺子。她和面时往盆里加了勺蓝色粉末，面皮顿时泛起星空般的细闪。"志远在农场学的，"她边擀皮边说，"用冻干的蝴蝶翅膀磨的粉。"

许明远尝了口煮好的饺子，舌尖仿佛尝到四十年前西北的风雪。小满突然指着他的碗叫起来："爸爸的饺子里有星星！"

半透明的饺子皮里，隐约可见蓝志远手刻的五角星馅料。李玉芹笑了："他总这样，把惊喜藏得..."话没说完，她突然望向窗外，"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鹅毛大雪中，许明远看见院墙外的长椅上积了层薄雪，唯独中间有个清晰的坐痕，像是刚刚有人在那里停留过。

睡前故事时间，小满非要读蓝志远留下的《星座图鉴》。翻到猎户座那页时，书里掉出张便签："给小满：爷爷变成星星后，会住在这个腰带三星里。想我时就找最亮的那颗，它眨眼的速度是摩斯密码的'我爱你'。"

深夜，许明远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稿。推开一摞病历本时，他发现了压在下面的《风筝制作指南》——从选竹到绘样，每一步都配有工笔插画。最后一章标题是《断线之时》，画着只扶摇直上的凤凰风筝，空白处写着：

"所有风筝终将断线，但这并非终结。风会记住它的姿态，云会拓印它的轨迹，而仰望的人，将在每一片相似的天空里与它重逢。"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许明远恍惚看见雪幕中有个模糊的身影，正仰头望着他们家亮灯的窗口。待他冲到院中，却只有银杏树的枝桠在风中轻摆，抖落簌簌雪粒。

回到屋里，他发现书桌上的稿纸被风吹乱。最上面那张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墨色新鲜如初：

"明远，替我看好我们的星星。"

笔迹力透纸背，最后一捺拖得很长，像是写字的人突然被唤往星空。许明远望向窗外的雪夜，此刻天地寂静，唯有无数雪花沿着看不见的风筝线，从银河倾泻而下。

正月十五的清晨，许明远在信箱里发现了一枚冰凉的钥匙。铜钥匙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柄部刻着"东风照相馆1976"——正是他百日全家福的拍摄地。

照相馆早已改成便利店，但老板听明来意后，从阁楼搬出个落满灰尘的铁柜："老东家留下的，说要是有人拿这钥匙来..."

钥匙转动时发出生涩的"咔嗒"声。柜子里只有个扁木盒，盒中静静躺着张底片，边缘印着"1976.3.18"的钢印日期——正是许明远出生那天。

便利店昏暗的灯光下，底片显露出惊人的内容：产房里的李玉芹虚弱地微笑，蓝志远抱着初生的婴儿，两人中间站着穿白大褂的许建国，三人的手共同托着襁褓。

"这..."许明远的指尖颤抖着抚过底片。养父从未提过他出生时在场，更没说过与蓝志远相识。

回家路上，手机突然弹出母亲主治医师的消息："李阿姨今早的脑部CT显示，海马体病灶有 inexplicable 缩小..."

推开家门，许明远看见李玉芹正在教小满剪窗花。剪刀在红纸上灵巧游走，竟剪出个栩栩如生的风筝图案。"你爸在农场学的，"她抬头微笑，"用破铁皮磨的剪刀。"

小满举着窗花对着阳光，剪纸在墙上投出斑斓的影子："奶奶说，风筝要剪出十二个洞，代表十二个月亮！"

许明远这才注意到，每个风筝骨节处都镂空成月相图案。他忽然想起蓝志远日记里提过，劳改时曾用罐头铁皮给老乡剪过节气窗花。

午后，许明远带着底片去了老照相馆。当照片在显影液里渐渐清晰时，他发现了一个从未注意的细节——蓝志远和许建国的工作证都别在胸前，两张证件上的单位公章竟一模一样：北京市第七机械厂。

"原来他们曾是同事..."许明远耳边响起养父临终的话："那个人...眼里有和我一样的眼神..."

元宵节的月亮格外圆。小满执意要在院里放一盏天灯，灯罩上画满了星星和风筝。"要写愿望！"她嚷嚷着递来毛笔。许明远沉思片刻，写下"盼重逢"三字。

天灯升空时，李玉芹突然轻声哼起《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声中，那盏灯越飞越高，最后融入漫天星光。许明远分明看见，有颗星星突然明亮起来，像是有人在银河那头提灯回应。

深夜整理旧物时，许明远在养父的遗物中发现本《机械设计手册》。书页间夹着张1975年的车间合影——年轻的蓝志远和许建国并肩站在车床前，两人手里共同捧着个精巧的金属风筝骨架。

照片背面是养父的字迹："今日志远兄教我制航模。他说真正的飞翔不在于离开地面，而在于总有归途。"

窗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许明远推开窗，看见雪地上落着个精致的竹编小篮，篮里放着枚温热的青团——正是蓝志远生前最拿手的艾草口味。

院墙外的老槐树上，积雪扑簌簌落下。许明远仰头望去，恍惚看见树梢间掠过一抹深蓝衣角，像极了父亲常穿的那件旧外套。

"爸..."

夜风拂过空荡荡的枝头，唯有月光在雪地上写下斑驳的树影。许明远拾起竹篮，发现底部刻着行小字：

"冬至的饺子，清明的团，所有思念都会在节气里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