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荷塘渡(1/1)

虾皮小说【www.xpxs.net】第一时间更新《民间故事录合集》最新章节。

1938年的豫东平原燥得能拧出火星子。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慌,土地庙前干裂的泥地上,歪歪扭扭嵌着几枚碗口大的牛蹄印。

"这蹄印子邪乎。"王铁匠蹲在庙门槛上嘬旱烟,青灰的烟圈飘过供桌上蔫头耷脑的野菊花,"方圆十里谁家牛能踩出这般印子?"

我外公那时还是李家庄最利索的后生。他蹲下身,指腹擦过蹄印边缘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远处河床裸露出龟裂的胸膛,连芦苇都蜷成焦黄的麻绳。这是大灾之年的前兆。

七月十五子夜,第一滴雨砸在瓦片上时,外公正给村西刘寡妇送新磨的玉米面。闪电劈开天际的刹那,他看见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狂舞,像极了土地庙壁画里索命的无常。

"水生哥!"刘寡妇怀里的女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灶房还囤着半袋麦种..."

话没说完,屋顶的茅草轰然塌落。外公抄起门后的扁担顶住横梁,黄浊的洪水已漫过门槛。他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刘寡妇把女娃塞进腌菜缸,自己却随着断墙消失在漩涡里。

老槐树成了最后的孤岛。二十几个湿淋淋的人抱着树干,树根在激流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外婆攥着褪色的红头绳,看外公在浪头里浮沉——这个傻子,明明已经爬上树杈,偏要折回去捞漂走的粮袋。

"水生!抓住树枝!"三叔公的吼声混着雨幕砸下来。外公呛了口水,棉布衫吸饱了水,坠得他直往黑黢黢的河底沉。恍惚间,他听见母亲临终前的咳嗽,混着幼弟饿急了的哭嚎。那年他十二岁,攥着当铺的铜钱在雪地里走了三十里,才换来半升救命的高粱。

荷塘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哞——"。外婆揉着被雨水刺痛的眼睛,看见青灰色的水牛破浪而来,牛角上缠着的红布条在暗夜里灼灼发亮。那畜牲游得极稳,浑黄的水流在它身侧自动分开,仿佛摩西分开红海。

外公的手指已经泡得发白,水牛却精准地停在他身侧。牛背粗糙的毛发磨得他胸口生疼,鼻尖萦绕着奇异的檀香味。当牛角上的红布扫过脸颊时,他忽然想起土地庙前的神秘蹄印。

"是土地爷显灵啊!"树上的赵大娘抖着嘴唇要下跪,差点栽进洪水里。水牛调转方向时,外公看见它左耳缺了半块,伤口平整得像被利刃削过。

劫后余生的村民在岗子上搭起窝棚。外公蹲在土灶前熬野菜粥,火光映着墙上新挂的牛角——那夜水牛送他上岸后便消失无踪,只在淤泥里留下半截褪色的红布条。

"分明是二郎神的避水金睛兽。"私塾先生裹着破棉袄说书,"你们看那牛耳伤口,定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

外婆红着脸把粥碗塞进外公手里。这个总把口粮分给乞丐的愣头青,此刻正盯着掌心发怔——方才收拾粮袋时,他分明记得只剩三把霉米,现在粗陶罐里却盛着冒尖的麦粒。

十年后淮海战役的硝烟里,已是护村队长的外公带着担架队穿梭在战壕间。炮弹掀起的泥土混着血腥味灌进喉咙,他忽然听见熟悉的"哞"声。战地医院旁的枣树下,老水牛正在舔舐伤员腿上的伤口,缺了半块的左耳上,簇新的红布条猎猎作响。

外公摸着怀里珍藏的布条,上面的符咒与当年荷塘水牛角上的一模一样。抬担架的小战士顺着他视线望去:"这牛邪门,昨个儿战壕塌方,它一嗓子吼得国军的马全惊了..."

1975年八月十五,弥留之际的外公突然坐起身。我握着他枯枝般的手,听他念叨"红布...给牛戴..."。窗外月光如水,村口荷塘泛起细密的涟漪,像是某种庞然大物正悄然离去。

如今我带着儿子回乡祭祖,汽车碾过新修的柏油路,后视镜里闪过一截暗红。摇下车窗回望,湿润的黄土路上,赫然印着几枚碗口大的牛蹄印。

外婆生前常说,那夜水牛的眼睛像两盏灯笼,照得洪水都泛着金红。私塾先生后来考证,荷塘在县志里原名"犀牛潭",明万历年间就有白牛救落水书生的记载。

特殊年代破四旧时,外公把红布条缝进我的虎头鞋。去年黄河发大水,移民村的张瘸子说看见头戴红布的老水牛驮着孩子过河,县电视台来采访,摄像机里却只拍到团模糊的光晕。

而今每当我走过村口的荷塘,总会想起外公临终时的笑容。暮色里传来悠长的哞叫,晚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荷叶片片翻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蹄印状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