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熄灭的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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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时,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她的头轻轻靠在姜山肩上,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眼角的泪,终于落尽了。

姜山抱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瓷器,浑身都在抖,却没哭出声。他知道,这丫头是去找承儿了,去找那个让她流了一辈子泪,也爱了一辈子的人。

下葬那天,姜念让阿禾在坟前种了圈茉莉。三个丫头跪在坟前,阿瑶清唱着当年苏晚卿教她们的江南小调,唱到“君问归期未有期”时,海风吹过,坟头的茉莉花瓣纷纷扬扬飘起来,像无数白色的泪,落在“还我河山”的旗子上——那面旗,姜山做主,随苏晚卿一起下葬了。

他说:“让她带着,到那边给承儿看看,他的旗,他的人,她都守得好好的。”

后来,每到茉莉花开的季节,姜山总会坐在坟前,摆上两碗莲子羹,一碗给苏晚卿,一碗给承儿。海风穿过花丛,沙沙作响,像苏家大小姐在轻声说:“承儿,我来了。”

而远处的海面,浪涛拍打着礁石,一遍遍重复着那句永不褪色的呐喊——

还我河山。

那声音里,有姜承的烈,有苏晚卿的柔,更有千千万万个他们,用爱与骨血,熬成的、。

姜山开始流浪时,怀里只揣着两样东西:那副裂了缝的龟甲,和半片磨得发亮的龙鳞。

他不再回海边的小院,也不再看那片让他心痛的海。头发像枯草似的堆在头上,胡子黏成一团,身上的粗布衣裳烂了好几个洞,露出的胳膊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还我河山”,是用碎瓷片划的,结痂又裂开,红得刺眼。

他成了乞丐,在各个通商口岸的街头游荡。有人扔给他半个冷馒头,他接过来,却先对着馒头拜三拜,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承儿、晚卿说话。可只要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走过,他眼里的浑浊就会突然炸开,像烧红的烙铁扔进冰水里,冒出骇人的烟。

“狗东西……”他会啐一口,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石子砸在洋人锃亮的皮鞋上,弹开,引来洋人的呵斥甚至殴打。他不躲,任由拳头落在身上,反而笑得更疯,嘴里喊着:“承儿!晚卿!看爹打死这些豺狼!”

打不过,就用别的法子。

他想起年轻时学的那些风水术,本是用来辨吉凶、护安宁的,如今却被他拧成了杀人的刀。夜深人静时,他蹲在洋人公馆的墙根下,用龟甲碎片在地上画符,朱砂里掺着自己的血,嘴里念的不再是趋吉避凶的口诀,而是从老怪留下的禁术残卷里扒来的恶毒咒语。

有个英国商人,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花园里,所有的花一夜之间枯死,根须缠成了“死”字;有个日本军官,坐船时突然掉进海里,捞上来时,手里攥着团头发,是被他害死的中国百姓的;还有个法国传教士,睡梦中被活活吓死,床边的地板上,用炭画着个扭曲的人影,胸口插着“还我河山”的旗子。

没人知道是他干的。人们只说通商口岸闹鬼,专缠洋人,夜里都不敢出门。姜山听着这些传言,会蹲在街角,抱着龟甲嘿嘿笑,笑出眼泪来。

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手法越来越邪。有时用沾了尸油的针,扎进洋人门前石狮子子眼睛;有时偷来洋人孩子的鞋,埋在乱葬岗,念咒让他们夜夜啼哭,直至病死。他的手变得越来越黑,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泥和血,身上的味道,混着汗臭、霉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从坟里爬出来的。

姜念找到他时,他正蹲在租界的垃圾堆旁,啃着块发霉的面包,怀里的龟甲裂得更厉害了,露出里面暗黄色的甲质,像块腐朽的骨头。

“哥!”姜念的声音发颤,三个女儿跟在身后,阿鸾眼尾的金芒黯淡了许多,看着他,眼里全是疼,“跟我回家!”

姜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半天没认出她,过了会儿,突然咧开嘴,露出黑黄的牙:“回家?我的家……在海里,在土里,在洋人的枪子儿里……”他举起手里的半片龙鳞,龙鳞已经失去了光泽,变得灰蒙蒙的,“你看,它不亮了……承儿的魂,被洋人吓跑了……”

“没有!”阿禾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手劲却还是软的,“舅姥爷,表哥的魂没走!他在天上看着呢,他不想你这样!”

姜山猛地甩开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踉跄着后退,怀里的龟甲“哐当”掉在地上。他指着姜念,突然尖叫起来:“是你们!是你们没看好他!是你们让他死的!”他又指着远处走过的洋人,眼睛红得像要滴血,“还有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杀干净!”

他捡起地上的石块,疯了似的冲向洋人,却被租界的巡捕拦住警棍棍狠狠砸在他背上。他像条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嘶吼:“还我河山!还我儿子!”

姜念冲上去,抱住他,眼泪砸在他肮脏的脸上:“哥,别这样……承儿要是看见,会哭的……”

那天,姜念把他带回了海边的小院。他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墙角,抱着龟甲,时而哭,时而笑,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我的家没了……杀了他们……”

夜里,他趁姜念不注意,偷了阿瑶放在桌上的朱砂,揣着龟甲,又跑了出去。他要去黄浦江,去当年祭坛坛,用最后的禁术,召唤水里的邪祟,把所有洋人都拖进江里。

祭坛早就没了,只剩下几根残破的石柱,立在江边,像沉默的墓碑。姜山跪在石柱前,用指甲蘸着朱砂,在地上画巨大的符咒,符咒的形状,像个扭曲的“家”字。

他割开自己的手腕,让血滴进符咒里,嘴里念着老怪残卷里最恶毒的咒语,声音嘶哑,像鬼哭。江里的水开始翻涌,冒出黑色的泡沫,隐约有影子在水里晃动。

“来啊……”他笑着,笑得癫狂,“把他们都带走……带他们去见我的承儿,见我的晚卿……”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阿瑶的声音,清得像晨露,却带着股穿透一切的力量:“舅姥爷!你听!”

姜山一愣,咒语断了。江风里,似乎真的传来了声音——不是邪祟的嘶吼,是好多好多人的声音,像海浪,像惊雷,喊着那四个字:

“还我河山!”

那声音里,有承儿的,有晚卿的,有龙虾张的,有黄浦江祭坛上所有牺牲的人,还有姜念,有三个丫头,有千千万万个攥着拳头的中国人。

姜山愣住了,手腕上的血还在流,滴进江里,被浪卷走。他看着水里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想起承儿小时候,举着小旗子,喊“还我河山”,声音奶声奶气;想起晚卿给他缝衣服,说“等承儿回来,咱就好好过日子”;想起自己教承儿看罗盘,说“这气脉,要正,要刚”。

原来他走错了路。仇恨像毒藤,缠得他忘了,“还我河山”不是靠杀戮,不是靠邪术,是靠承儿那样的热血,晚卿那样的坚守,是靠千万颗心拧成的绳。

他慢慢站起身,把龟甲和龙鳞放在石柱上,对着江面,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身,一步步往回走,背影佝偻,却不再踉跄。

姜念和三个女儿在江边等着他,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层薄薄的银霜。

“回家了,哥。”姜念伸出手。

姜山看着她,又看了看三个丫头,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点光。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还是黑的,却不再抖了。

后来,姜山没再杀人。他回到海边的小院,每天坐在礁石上,对着大海,用龟甲碎片,一点点刻“还我河山”四个字。刻了磨,磨了刻,甲片越来越薄,字却越来越深。

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醒了。只有姜念知道,他是在陪着承儿,陪着晚卿,用自己的方式,守着那份从未熄灭的念想。

江风依旧,海浪依旧,而那句“还我河山”,像刻在龟甲上的字,像融进血脉里的魂,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留在了每个等待黎明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