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九鼎鳞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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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邑王宫新漆的丹柱在阴雨天泛着湿漉漉的光。青铜九鼎阵列在尚未完工的祭台两侧,其中一尊鼎耳明显是后补的,铜色青中带乌,如同未愈的伤疤。平王端坐于东迁后勉强修复的髹金御座之上,拇指反复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半枚蟠螭玉璜断裂的豁口——那是他仓皇逃离镐京王座时撞碎的旧物。玉质的冷硬与尖锐的断茬贴合着指腹,似乎只有这刺痛,才能短暂刺穿萦绕在他心头的巨大阴影。

阶下西虢公垂首侍立,玄色朝服浆洗得过分挺括,紧贴单薄的身躯,衬得他愈发卑微。殿角的巨大地龙暖炉吞吐着兽金炭灼人的热浪,与殿外湿冷的潮气相搏,氤氲成令人昏沉的怪雾。暖流裹着西虢公周身,他却如同置身冰窖,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虢卿,”平王的声音从高处落下,带着一丝被潮气浸润的黏腻,“郑伯父子,秉国三代,功勋卓着……”他顿了顿,拇指划过玉璜锐利的豁口,“然,爪牙太利,羽翼渐丰。朕恐……”目光似无意扫过殿外阴霾下连绵不休的新都工地喧嚣,“恐权柄过重……终有不臣之忧。”话语如绵里藏针,轻飘飘却精准刺向西虢公紧绷的神经。

平王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珠串碰撞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朕欲……分其政柄,使卿……与郑伯同听国事。卿……以为如何?”

◇◇◇◇◇◇

玉璜边缘的锐意骤然加深,刺入皮肉!一点温热粘稠的珠体,自平王拇指沁出!鲜红刺眼,被他无意识地在案上铺开、墨迹淋漓的奏疏边缘一擦!那血珠瞬间消融进丹砂勾画的“擢升虢公协理国政”的殷红批注里,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暗褐污迹!

西虢公如遭雷殛!双膝一软,“噗通”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玄玉地砖之上!膝骨撞击的沉重闷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骇人!额头死死抵住冰彻的玉面,冷汗滚滚而下,瞬间打湿了砖上微凉的灰尘。他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陛……陛下!臣……愚鲁鄙薄!犬马之资,安敢……窥视庙堂枢轴?!郑……郑侯……”他喉头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无形的刀片,“世秉国政,忠勤社稷!威……望卓着!朝野倾心!”

“陛下分权与臣……”冷汗已汇集成溪流,沿着他痉挛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凉的地砖上,溅开微小的水晕。那水渍无声地渗入砖缝深处一只正搬运碎屑的工蚁脚下,瞬间淹没了它微渺的足迹,“此乃……以微尘压泰山!非但臣粉身碎骨……万死难赎……更、更会……”他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鬼,眼中是极致恐惧的寒潭,“更会……触怒……郑侯!使其……怨怼陛下!更将……滔天大祸……引向微臣!灭门绝族之灾!近在咫尺!”最后几字几乎是哭喊而出,尾音劈裂,在空旷殿宇里回荡出绝望的回声。

“陛下天恩浩荡……臣……万死——不敢奉此旨——!!”

◇◇◇◇◇◇

死寂如铁。殿外地龙暖炉的火光在平王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他缓缓收回放在案上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丹砂与血迹混杂的微黏触感。目光沉沉地掠过阶下那团簌簌发抖的身影,又仿佛穿透这新建宫室雕花的窗棂,投向阴霾天幕下那片正在褪色的旧日王权的残影。良久,一丝难以分辨是讥讽还是疲乏的气流从鼻腔叹出。他挥了挥尚沾着微红污渍的袍袖。

“卿……退下罢。”

声音如同殿外泥泞水洼被车轮碾过的轻响。

◇◇◇◇◇◇

郑国新缮的宫苑深处,沉香凝滞如固。庄公斜倚在铺着厚厚玄狐皮的软榻上,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方温润无暇的赤玉璋。窗外春雨如织,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单调的密响。一只云雀停在尚未发芽的虬枝上,抖落羽翼间的水珠。

脚步声如猫潜行。内侍匍匐榻前,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在死寂的室内异常清晰:

“王……曾于北阙宫秘召虢公……问以国政……言及郑氏……”内侍喉头微动,声音更低下去,“言权柄之重,不臣之虞……欲……分政于虢……”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缓缓扎进静滞的空气里。

庄公摩挲玉璋的动作顿住了。指腹停留在璋体中央流畅蜿蜒的蟠螭纹路上。殿内唯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滴答声,和暖炉深处银丝炭燃烧的微弱嘶嘶。

静默在蔓延。滴答……滴答……空气变得沉重粘稠,仿佛正在凝固的蜜。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

“咔!”

一声极其短促、令人牙酸的脆响骤然撕裂死寂!如同上好冰凌猝然崩断!

那方价值连城、象征着周王室正统礼制与无限恩赏的赤玉璋!竟在庄公五指骤然收紧的暴烈一握中——沿着那条最为流畅精美的蟠螭纹饰中部——瞬间——

爆裂成两段!

断口参差狰狞!飞溅的锐利玉屑如同冰晶星尘,在炉火光晕中跳跃、坠落!

庄公的手甚至并未移开!五指依旧死死攥握着那断裂的璋体!碎裂的棱角深深嵌入他布满薄茧的掌心皮肉之中!温热的血珠瞬间从白皙的指缝之间渗出!沿着破碎的蟠螭纹路缓缓淌下!一滴、两滴……如同泣血的红泪!无声地砸落在身下深黑油亮的玄狐皮上!迅速湮没在那片象征着无上权势的毛尖之中,留下几点深浓到化不开的、转瞬即无痕的湿暗印记!

断裂的赤璋断口,那参差如犬牙交错的纹路深处,一道深藏于玉髓内部、被强横外力硬生生撕开的细微裂痕……竟与此刻这新洛都王宫新铺就的黑曜石殿砖缝隙下,被虢公惊惧汗水所浸透的、那只微小工蚁残骸被泥水冻结的痕迹……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而更深处,赤璋断裂处虬结密布的云雷纹,似乎也拓印着十五年前太庙金阶之上,被生父鲜血与权柄之争一同碾碎的不祥纹路。

殿外雨声如瀑,淹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