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惊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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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兽暖炉吞吐的暗红炭火,在石碏手背沟壑纵横的皮肤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他的指腹缓慢而沉重地按压着黑檀案上那片温润莹洁的龟甲甲面。指甲边缘已然磨损圆钝,却仍能清晰感受到甲背深处岁月盘踞的苍劲纹理。室内檀香袅袅,如同缠缚着挥之不去的幽魂,将石碏花白鬓发的寒意裹得更深。每一次指尖的游移,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审慎。他眼皮低垂,浑浊的眸光沉在龟甲幽暗的光泽里,声音如同朽木在风中断裂的回响,被巨大的沉郁压得低不可闻:

“君上,”气息凝滞了一瞬,“教子……当以义方,导之以正……若纵其野性,纳于邪径……”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一块坚硬的铅块,“州吁公子,刀剑为戏,桀骜难驯……此非…卫室之福啊……”

语未落尽,隔着重纱帷幔,一阵极其刺耳的“咯吱——吱——”声利刃般劈开了室内的死寂!是金属硬生生刮过坚固漆面!抬眼望去,只见州吁立于偏殿檐下,手中一柄寒气逼人的短剑正毫无顾忌地划过雕漆廊柱!剑锋之下,大块猩红如血的木屑裹着金粉暴雨般飞溅,散落阶前,在那片洒满月光的青石地面上铺开一片不祥的狼藉。石碏枯槁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几乎在龟甲坚硬光滑的甲背上划出微痕。而御座之上的卫庄公,却只是漠然转动手腕,几粒来自极东海域的温润玉贝,在他宽厚的指间流淌着海洋般诡谲的光泽,温吞地、无言地回应着老臣的谏语。

阶下静立的石厚,头颅垂得更低。垂落的宽袖之内,左手拇指却在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地捻摩着箍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青玉韘(扳指)。玉质冰凉的触感紧贴指节内侧跳动的血脉。这精细之物,乃公子州吁今日午后亲手所赐,道是秋猎所得兕角的髓芯雕琢而成。玉韘内侧,新刻的“翊”字朱砂犹带未散的腥甜。石厚能感到后背两道目光,如实质的烧灼——那是父亲投来的,锐利而沉重的注视。他感到喉头发紧,胸口被无形的东西塞满,最终只换来他袖中更深的沉默。石碏凝视着儿子极力蜷缩却又无法真正隐藏起来的肩膀轮廓,最终,只能将那如铅如磐的重压化作一声几乎无法听闻的、沉入骨髓的叹息。

***

庭院深寂,暮色如浓墨晕染。石亭之上,仅一点孤烛颤巍巍地跳动,光晕被四面合拢的黑暗压得摇摇欲碎。州吁一掌重重拍在冰冷的石桌面!矮几上一尊雕犀青铜觞中的酒液应声泼出大半,浓稠的酒浆在石桌粗粝的纹理间蜿蜒爬行,弥漫开甜腻而腐烂的气息。

“共承父业?”州吁的声音像是砂石在锈蚀的铁锅里摩擦,眼中闪烁着被权欲灼烧的凶光,“他踞明堂玉玺,锦衣玉食!我呢?!”他一把揪住石厚的衣襟前衽,逼近的脸在昏暗烛光下扭曲变形,“伏阶称臣!如同一只……被链住的獒犬!”

石厚被他带得一个趔趄,袖中紧捻玉韘的拇指死死抵住骨节。一股冷气从尾椎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冰凉的夜气,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灼:“公子!郑伯杀弟之事……不啻昨日惊雷!”他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州吁燃烧的瞳孔,“他便是败在优柔!败在妄顾后患!才……才被兄长寻到了可乘之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血溅鄢野!尸骨未寒呐!”

石厚猛地将左手浸入石桌上泼洒的残酒中!冰冷的酒液刺得他指节一缩!沾满酒水的手指在冰冷滑腻的石面急划!冰冷的石桌被温酒浸染后呈现出诡异的半透——那沾着浓稠残酒的手指所划过之处,一道粗粝、暗褐的酒痕在石面上蜿蜒疾走,指向一个尖锐的终结!

指痕落定的刹那!

“君上——!”庭外骤然响起内侍近臣凄厉变调的尖嗓!“天子……天子驾崩!”

“新君——桓王即位——!!”

如同惊弓之鸟撞入死水!余音撕破沉沉暮色!

石厚那只刚刚划出死亡轨迹、浸满酒浆的手指瞬间凝滞在半空!沾湿的指尖滴下最后一滴浑浊的酒珠,“嗒”地落在石桌冰冷的结局标记之上。他缓缓抬头,迎着州吁骤然变得炽烈如鬼火般的眼睛,被酒意浸染的瞳孔深处,如同风暴前夕炸开第一道惨白的裂电!

“公子!天赐不取,反受其咎!”那湿冷的手指猛地点在那石桌湿痕尽头!“明日!西门设宴!为你兄侯饯行!”

烛火在他骤然拔高的声浪中猛地爆开,炸出一团刺目的光晕!火星溅落在冰冷的石桌表面,滚落在暗褐的酒水沟壑中,发出细微却惊心的“呲”响。石厚喉头发出模仿锋刃刺透血肉骨骼的粗砺摩擦声:

“酒至酣时——袖中剑出!快!准!狠!一击!毙!命!”

他的目光如淬毒的冰棱,死死钉入州吁急剧放大的瞳孔深处:

“胆敢挡路者——立诛!枭其首——悬于车辕!”

烛光中,州吁那张被光影割裂的脸上,残存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扭曲的狂喜吞没。一股血腥的燥热在他体内奔腾咆哮,嘴角僵硬的线条猛地向两侧拉扯,终于撕开一个露骨嗜血、如同恶鬼夜叉般的狰狞笑容。

***

西风呜咽着从高耸的卫都门楼间穿过,扯动着城墙上的玄色旌旗,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卫桓公独自站在西门高耸的阙楼上,一身庄重的玄端纁裳在风中微微鼓荡。初春的薄寒尚未褪尽,他的目光越过城堞,投向遥远洛水王畿的方向,那里承载着君臣沉甸甸的大义与新君的威严。桓公的手指轻抚着腰间悬挂的青玉云纹璜佩,玉佩温润的触感使他心头稍暖。他解下玉璜,又亲手将它系于州吁的革带之上,佩结系得异常仔细。

“贤弟,”桓公声音温和低沉,带着兄长的托付,“国事暂劳卿心……”

他后续殷切的叮嘱尚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凛冽的西风吹散。

州吁已然执爵上前。双手捧盏,青铜的冰冷透过指尖直刺骨髓:“兄侯远行,且饮弟酒一杯。”觞中酒波荡漾,晃动的琥珀光泽隐隐扭曲,映出他低垂眼睑下,那黑缎宽袖深处紧贴小臂皮肉的一线森然寒锋——淬毒淬恨的短剑,剑镡处缠着的丝绦颜色与袖里内衬几乎浑然一体。

三巡酒过,丝竹靡靡的尾音里忽然窜出一个崩裂变调的琴音!州吁眼底那层伪饰的恭顺顷刻间如薄冰破碎!他身形暴起,迅如扑食的猛鹫!宽大的玄色袖袍骤然翻卷如乌云蔽日!一道青芒如藏匿已久的毒蟒猝然出洞!挟着劲风与刺鼻的腥气,精准狠辣地噬向桓公毫无防备的颈侧!

“噗——嚓——!”

短剑穿透皮肉、刺断筋络、撞碎喉骨的钝响与骨骼爆裂的脆响叠加!炸裂在每一个惊骇欲绝的侍卫耳膜深处!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桓公颈侧那被瞬间豁开的巨大创口中狂飙而出!赤红滚烫的血泉如恶念具象,在空中划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弧线!狂溅!斑斑点点泼洒在阙楼冰冷的青砖城墙上,也淋头浇下将州吁整个前襟浸得湿透粘腻!那枚刚被他兄长亲手系上、象征家族温情的青玉璜首当其冲,被这喷薄的血浪重重包裹、洗礼,莹润的青碧瞬息被浓稠的猩红吞噬!

桓公的瞳孔骤然扩张到极致!里面凝固着猝不及防的惊骇与生命流逝的巨大茫然。沉重的玄端冠冕随着他无力后仰的身躯轰然坠落,“砰”的一声闷响撞在坚硬的砖石地板上!白玉旒珠纷纷折断、迸射,带着血沫散乱地滚落一地,几粒滚到了守城士卒如同被钉死在原地的粗糙草履旁。

“州吁——!弑君贼子——!”

雷霆般的怒吼炸开!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将军宗守素那铁塔般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撞开呆立的人群!手中沉重的长戈挟着万钧风雷之力,撕裂空气劈头斩向州吁!

“当——啷——!”

刺耳的金属撞击与崩裂声轰然爆响!

数柄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长戟如毒龙出洞,电光石火间自州吁两侧悍然探出!交叉精准地格挡在宗守素那搏命一击的前路!火星刺目!巨大的冲击使得宗守素虎口崩裂!

长戈尚未收回,刀光再闪!迅如追风逐电!一道冰冷的寒流贴着宗守素的颈侧狠狠划过!紧接着是热血狂喷的温热!

“呃啊——!”

惊怒的吼声戛然而止!

宗守素脖颈处爆开一团巨大的血雾!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仰起又猛地歪斜!尚带余温的身躯被巨大的力道带得踉跄后倒!就在头颅滚落前的刹那,一只沾染污渍的粗糙大手从州吁的死士队列中闪电般探出!鹰爪般凌空揪住宗守素散落的发髻!那力士喉间一声低沉嘶吼,手臂肌肉虬结贲张!血淋淋、双目兀自圆睁的头颅被他高高擎起!如同献祭的祭品!热腾腾的鲜血沿着手臂蜿蜒流淌,滴落在州吁车驾前辕的纛旗杆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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