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孺葛裂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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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郑宫城深处,那卷由周室金文令史以最华丽辞藻书就、九锡纹饰的玉函诏书,静静躺在冰冷的青铜案几上。殿内熏炉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那股由北地荒原吹来的、混杂着腐草与铁锈的阴冷气息。十二邑——原温之地,这裹着蜜糖的砒霜,已被郑伯姬寤生以无可挑剔的礼仪接下,谢恩的帛书墨迹未干,温润如初。
阶下群臣面上犹带喜色,唯公子吕(子封)按剑而立,玄甲在幽暗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寒芒。他盯着那玉函,如同盯着一头蛰伏的毒蟒:“主公,此非封赏,乃悬顶之剑!周室欲以荒芜边鄙,诱我郑国精锐北陷狄戎泥沼!或……逼我抗旨,授其口实!”
郑庄公指尖缓缓划过玉函冰冷的棱角,唇角勾起一丝冰封般的弧度:“无子封,寡人几坠彀中。”他抬眼,目光如渊,“然此饵……不得不吞,亦不能真吞。”
子封眼中精光一闪:“谢表已呈,礼数周全。今当遣使北上,名正言顺‘接收’十二邑!北狄若惧我兵威,拱手相让,主公便以厚礼谢之,示天下以仁德宽宏!若其蛮横拒交……”他声音陡然转厉,“则立上表朝廷,痛陈狄虏凶顽,非臣不愿,实乃力不能及!请王上另择贤能收之!如此,进退皆宜,周室……无隙可乘!”
北狄王帐。粗犷的兽皮大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郑使一身素袍,立于腥膻弥漫的穹庐之中,面对环伺的狄人勇士凶戾目光,面无惧色,只将那份盖着天子玄鸟大印的舆图地契徐徐展开。
狄王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弯刀骨柄,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图卷上标注的河流山川。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兽类磨牙般的咕噜。郑国铁骑踏破宋、许的凶名早已如寒冰般冻结了这片草原。良久,他猛地挥手,粗声喝道:“取印!点地!十二邑……归郑!”声音里带着不甘的嘶哑,却无半分迟疑。
消息传回新郑,满朝愕然。公子吕抚掌冷笑:“狄虏亦知惧!周公毒计……至此已破一半!”
洛邑王宫。铜漏滴水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郑伯……竟不费一兵一卒……得了十二邑?”桓王姬林的声音干涩,手指无意识抠着御座扶手上蟠螭冰冷的眼珠,几乎要将其剜出。阶下,周公黑肩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阴影中扭曲了一瞬,随即恢复古井无波。他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淬炼过的阴冷:
“王勿忧。郑伯取邑太易,反露其怯!王可再遣使,告郑伯:原温十二邑,乃武王所封,供奉周室宗庙血食之重地!今请郑伯……割其中四邑,速速归还王畿!以全祭祀!”
桓王眼中死灰复燃:“他……岂肯割肉?”
“正是不肯!”周公眼中凶光暴涨,“郑伯若拒交四邑,便是公然藐视祖宗法度,断绝周室血食!此乃……十恶不赦之罪!王便可传檄天下,会诸侯之兵,共讨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逆贼!名正言顺!天下谁敢不从?!”
郑国大殿。周使宣诏的声音尚在梁间回荡,那份要求割让四邑供奉周庙的诏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头。
“此乃削政之始!”子封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落,“今日割四邑,明日便要八邑!后日……便是削卿士之权!再后日……”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刺庄公,“便是举兵灭国!主公!此头……绝不能开!”
阶下太子忽霍然出列,年轻的面庞因激愤而涨红:“父君!我郑国东征西讨,破宋摧许,树敌环伺!若此刻自解权柄,退守臣节,无异自断爪牙!诸侯豺狼闻风而动,郑国顷刻间便是群狼分食之肉!”他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宁上表辞还全数十二邑!示天下以恭顺!若天子仍不罢休,执意相逼……则我郑国唯有……举兵拒命!以战……求存!”
死寂。殿外风声呜咽,卷动旌旗猎猎。
郑庄公缓缓自御座起身。玄色大氅无风自动。他走到那卷摊开的诏书前,目光扫过其上刺目的“供奉祭祀”四字,唇角那丝冰封的弧度终于彻底冻结、碎裂。他抬手,取过紫檀笔架上的狼毫,蘸满浓墨,在那份早已拟好的辞田谢表末尾,重重落下自己的名讳——郑寤生!笔锋力透绢背,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报——!”殿外骤然响起凄厉的嘶喊!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撞入殿门,“周王……周王亲率王师!虢公林父为先锋!蔡、卫为副!周公黑肩统左翼!陈侯副之!大军……已出洛邑!直扑我郑国孺葛——!”
“轰!”仿佛惊雷炸响殿宇!群臣悚然!
郑庄公猛地转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狂暴的怒火彻底焚尽!他按剑的手背上青筋如怒龙盘虬!
“子封!”
“臣在!”公子吕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事已至此……”庄公的声音如同万年玄冰相互刮擦,“唯战而已!”
“喏!”子封抱拳,声如洪钟,“祭仲为先锋!公子元左翼!曼伯右翼!点兵!出城三十里——孺葛列阵!迎战王师!”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郑国玄底赤鸟大纛在骤然凛冽的狂风中怒卷如血!黑压压的钢铁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沉默而凶戾地涌出城门。战车辚辚,碾过新郑城外初春泥泞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车辙,如同大地被撕裂的伤口。甲士的脚步声沉重如闷雷,戈矛如林,在铅灰色天幕下反射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郑庄公立于高大战车之上,玄甲覆身,按剑远眺南方那片被烟尘笼罩的地平线。那里,代表着周天子最后威严的六军旌旗,正如同垂死的巨兽,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踏入郑国疆土,也踏入了……注定被鲜血染红的终局。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腰间那柄象征王命的黄钺剑鞘,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
“周德已衰……”他低语,声音只有自己听见,“这裂天的第一剑……便由我郑寤生……来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