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草野血泪,诸侯救旗(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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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北风裹挟着黄河口浓重的咸腥水汽,猛烈地抽打着齐国都城临淄灰黑色的高大城墙。卫公子申蜷缩在城外驿道旁一片枯黄的茅草深处,浑身褴褛的衣衫沾染着乌黑的血渍与泥污,几乎与这片荒芜融为一体。
刺骨的寒意钻心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亡国灭种的冰冷绝望。他身旁,宁庄子和石祁子两位须发皆白的卫国老臣,同样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紧闭的巨大城门。
他们早已抵达数日,心急如焚地欲求见齐桓公搬救兵救亡图存!却未料齐桓公竟提数万虎狼之师北征山戎!临淄城内守军戒严森严,根本不容他们这等形似流民的“细作”踏入半步!只能如同丧家之犬,强压着噬心蚀骨的煎熬,躲藏在这荒郊草野之中啃食冰雪露水!用草木泥土强掩身上气息,用血与泪熬过每一分等待的时光!
终于!
这一日!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在轰鸣!刺目的黑焰“齐”字大纛在远方的烟尘中猎猎翻卷!如同乌云压顶!那支庞大肃杀的军队!如同主宰山河的洪荒巨兽!挟着北境征尘与浓烈的血腥杀气!践踏着归途的尘沙!滚滚返回!
齐桓公!回来了!
“是主上!主公回来了!”公子申猛地从枯草丛中弹起!灰败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狂潮!他嘴唇干裂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一个踉跄扑倒,又挣扎着爬起!
“走!进城!上朝!”石祁子浑浊的老眼也爆发出最后一丝光,嘶哑着嗓子吼道!三人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冲出藏身之所!拖着近乎麻木的双腿!不顾一切地奔临淄城门冲去!沿途守军的厉声喝骂与兵刃的寒光,此刻在他们眼中都成了希望的火炬!
金碧辉煌但弥漫着北地肃杀之气的齐宫大殿内。凯旋的群臣甲胄未卸,空气中还飘散着酒宴初启的肉香酒气与沉酣的余温。杯盘罗列,欢声正炽。齐桓公高踞宝座,接受着臣下如潮的盛赞与庆贺。
“报——!卫公子申、大夫宁庄子、石祁子,于宫门外伏阙号泣!求见主公!” 一声与殿内气氛格格不入的通禀,如同冰水泼入热油!
“卫人?求见?”齐桓公眉头微蹙,举杯的手在空中顿住。殿中喧嚣骤息。所有目光,无论是尚存的喜悦还是深藏的谋算,齐刷刷转向殿门方向。
片刻后。三道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带入殿内。刚一踏过门槛,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扑倒的姿态如此剧烈,扬起细微的灰尘!为首的青年公子申抬起头来——那张年轻却布满尘霜、眼窝深陷的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尘土血污,形成触目惊心的沟壑!撕心裂肺的哭嚎瞬间撕裂了殿宇中的歌舞升平!
“主公——!救救卫国吧——!!!”公子申的声音凄厉如受伤濒死的孤雁,字字泣血:“狄人!狄人屠戮邢国!血洗帝丘!国破家亡!父侯身首异处!尸骨未寒!宗庙被毁!卫……卫已亡矣——!!”
“亡国了?!”齐桓公瞳孔骤缩,霍然放下金杯!手中酒杯重重顿在案上,琥珀色的酒浆泼溅而出!方才宴饮的暖意瞬间被冻结!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与难以置信!卫国,那也是他曾号令过的诸侯!怎会……如此之快?!
“狄兵……可曾退去?”桓公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公子申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与绝望的恐惧交织:“尚未!那帮畜生!此刻尚盘踞帝丘!烧杀掳掠!屠戮未止!如同蝗蛆舔舐伤口!日日以虐杀我大卫生民为乐!”他猛地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如同在哀求最后一丝希望:“听闻主公神威凯旋,狄人已有退意!但……尚未尽退!万乞盟主怜悯!念及大周同宗!念及卫国无辜生灵涂炭!速发神兵!追剿这滔天禽兽!复我卫国宗祀!报此血海深仇啊——主公!!!”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重重将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鲜血瞬间渗了出来!身后的宁庄子和石祁子也同样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殿宇之内,一片死寂!只有那绝望的嚎啕在梁柱间回荡!血腥的控诉仿佛带来北方被摧毁的都城那绝望的火焰气息!冲击着每一位齐国重臣的神经!
齐桓公胸中杀意如同岩浆翻腾!狄人!斩他诸侯!侵他华夏!此仇不报,霸主何存?!他霍然站起,欲要当场点兵!血债血偿!
“主公!”一个异常冷静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管仲已一步踏出!立于阶下!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毫无波澜,只有深切的忧虑和绝对的理智:“南夷未平,北狄复燃!华夏腹心,烽火不绝!此诚生死存亡之秋也!狄人劫掠卫城,虽猖獗,不过逞一时兽欲!屠城掳掠罢了!然我大军……”他语速加快,目光扫过殿下虽威武却难掩疲惫的诸将,“千里北征,激战山戎,士卒饮风餐雪,骨甲尽霜!马力枯竭,弓弦将断!正值人困马乏!气力耗尽之时!此万不能以疲兵直面狄人养精蓄锐的锋锐!强驱其战,无异驱羸羊入虎群!纵能勉力胜之,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徒耗我大齐筋骨!更予蛮夷以笑柄!此非救亡之上策!”
管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全局的紧迫:
“当务之急!非逞一时之快!乃速行王道!广聚诸侯之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方能摧枯拉朽!震慑四方!当火速遣使!八百里加急!通传宋、蔡、郑等中原近邻!令其各发精锐之师!约定时日!齐至卫国边界!集结会师!以堂堂诸侯联盟之威!兵锋合围!不战而屈人之兵!纵狄人欲负隅顽抗,合我数国之力!亦可犁庭扫穴!永绝北患!此方为伐谋!此方为救世!请主公示下!”
这番话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浇熄了齐桓公胸中沸腾的杀意!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虽不甘,但不得不承认管仲所言字字珠玑!疲惫的甲胄,虚浮的马蹄,将士们眼中强忍的倦色……这一切都是难以逾越的现实!他缓缓坐回宝座,眼中寒光内敛,沉淀为更深的权谋之色。良久,他终于猛地抬手,金殿上的肃杀之气再次凝实:
“令——王子成父听命!”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末将在!”一员铁塔般的猛将悍然出列!正是以果敢迅猛着称的王子成父!
“命汝持盟主虎符!执天子节杖!即刻启程!日夜兼程!入宋、蔡、郑三国之境!言寡人之令!斥狄人之罪!着其速发本国精锐甲士!”齐桓公目光如电,直视王子成父,“十日!十日之内!诸国之兵!务必会师于……卫境顿丘!不得违误!若有推诿延误……”他声音陡然沉寒,“便是悖逆天子!视同狄虏!齐军讨之!”
“诺!末将立办!”王子成父虎目爆射精芒,重重抱拳,轰然应诺!甲胄铿锵声中,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转身大踏步冲出殿门!消失在临淄午后微白的日光里!马蹄声碎!带着紧迫如焚的军令奔向远方!
死气沉沉的卫境顿丘。
干涸的河床裸露着惨白的卵石,枯草在寒风中呜咽。蔡国飘扬的玄鹄旗、宋国的火凤大纛、郑国的虎纹幡……一面面诸侯的旗帜,在凌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虽不如齐军那般肃杀鼎盛,却也汇聚成一股不小的声势!王子成父如同怒目金刚,横刀立马于阵前,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宋、蔡两国派出的总计不过八千的步卒军阵。宋国领兵大将孔父嘉面色倨傲,蔡军主将神情闪烁。唯独郑国……只来了象征性的数百战车辅兵,缩在角落。
“狄人呢?不是说来援吗?”孔父嘉阴阳怪气的声音刺入王子成父的耳膜。王子成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按上刀柄,刚要发作——
就在此时!
“报——急报!急报顿丘!”数名斥候风驰电掣般冲入阵中!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狄……狄兵!大队狄兵!正拔营!从帝丘撤走了!带着……带着无数掳掠的大卫女人、幼童、工匠!还有……堆积如山的财帛!金银铜器!粮食布帛!牛马牲畜!像一群肥得流油的蝗虫!裹胁着卫国的膏血!正……正缓缓向西北方向退走!”
王子成父眼中厉芒一闪!手中长刀猛地一指!“追上去!咬住他们!”
三国联军闻令而动!孔父嘉、蔡将虽不满但也驱动人马!战旗飘扬!如同三道浑浊的溪流!朝着狄人退去的烟尘方向追去!
然而,他们的速度如何比得上早已抢掠得盆满钵满、满载而归、一心只想北返的狄骑!仅仅追出五六十里!狄人大队早已消失在地平线的烟尘尽头!只能隐隐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烟尘!裹挟着卫人的哭喊!金银的冰冷光泽!向着朔方远遁!
顿丘河畔。
一阵寒风卷起沙尘。王子成父勒马于一座新立的、象征性插着一面残破卫旗的矮小土丘前。身后是宋、蔡将领带着几分庆幸和疏离的目光。脚下这片冰冷的土地上,残留着狄人铁蹄蹂躏过的焦黑痕迹。远处低矮的丘陵后方,是卫都帝丘……那浓烟未散的、如同巨大伤疤般卧在大地上的焦黑城池。
救兵至。
狄人走。
卫国?国在哪里?
只有烟。
只有残旗。
只有风中……这片连哭声都早已被掠走的死寂土地。
王子成父重重地、无声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那唾沫混着沙土,很快便被风干成了泥点。夕阳将他跨马横刀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顿丘这片血染的、被遗忘的旷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