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雪狐裘(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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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九第一次见那只白狐,是在腊月廿三的雪地里。
那年他刚满二十,跟着老猎户周伯学打猎刚满三年。雪下得邪乎,鹅毛大的雪花裹着北风,刮得山路上的枯枝都弯了腰。陈阿九背着竹篓往回走,竹篓里装着半只野雉——这是今日最后一笔进项,娘的咳嗽药钱就指着它了。
转过山坳时,他听见细碎的抓挠声。循声望去,只见老松树下的捕兽夹正泛着冷光,夹口处凝着暗红的血,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直往林子里去了。
"是黄皮子还是山猫?"陈阿九蹲下身,用猎刀挑开夹链上的铁锈。那夹子是十年前山匪遗落的,齿牙深,弹簧紧,寻常野物中了招,十有八九要断腿。
血痕突然动了动,一只白狐从雪堆里钻出来。它左前爪卡在夹口里,皮毛沾着雪,却仍白得晃眼,像团揉碎的月光。见有人来,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不敢靠近,只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陈阿九。
陈阿九的心尖颤了颤。他小时听娘说过,山里的狐狸最有灵性,受了伤的狐狸若敢近人,定是见了真心。他解下腰间的布带,垫在夹口的铁齿上,又用猎刀撬住弹簧。"咔"的一声,夹口松开,白狐猛地缩回爪子,却因疼痛踉跄两步,栽进雪堆里。
"造孽哟。"陈阿九叹了口气,把白狐抱进怀里。它的体温烫得惊人,左前爪的肉垫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往伤口上倒了些白酒——这是周伯教的法子,能去腐生肌。白狐疼得浑身发抖,却只是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背,没肯咬他。
到家时,老娘正倚在灶前咳嗽。陈阿九把白狐藏在柴房,用棉絮裹了它的伤爪,又熬了半锅玉米粥。白狐起初不肯吃,直到他蹲在柴房门口,把碗递到它嘴边:"吃吧,吃了有力气好回家找娘。"它才低下头,小口小口舔着,胡须上沾着粥粒,倒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养了二十三天,白狐的伤好了。陈阿九给它系了根红绳在脖子上——周伯说,给野物系红绳,是结个善缘。那天清晨,他打开柴房的门,白狐站在雪地里,仰头冲他叫了两声,转身往林子里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见他还站在门口,便叼来块拳头大的山芋,放在他脚边。那是山里最甜的野山芋,陈阿九咬了一口,甜得眼眶发热。
"去吧。"他说,"山里雪大,找个暖和的地儿。"
白狐歪了歪脑袋,转身消失在雪雾里。
这一晃,就是八年。
八年里,陈阿九娶了邻村的秀莲,生了两个娃。老大是闺女,叫阿棉,老二是小子,叫石头。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稳。老娘走了,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九娃,你救过的那白狐,怕不是凡物。你记着,咱陈家的人,心要正。"
那年秋末,陈阿九带着两个娃去镇上卖山货。回来时路过鹰嘴崖,突然起了怪风。原本晴好的天,转眼间乌云密布,北风卷着雪粒子往脸上砸。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困在山里了。
"爹!我冷!"阿棉缩成一团,小脸冻得发紫。石头的嘴唇直打颤,抱着他的胳膊直哆嗦。陈阿九把自己的棉袄裹在俩娃身上,可雪越下越大,山路上的积雪没到了膝盖。他望着四周的白茫茫,心里直发慌——往常这个时候,早该看见山脚下的人家了。
"喵——"
一声细弱的叫唤从雪堆里传来。陈阿九扒开雪,只见一只白狐蜷缩在岩缝里,左前爪的红绳还在,毛被雪水浸得透湿。它见了陈阿九,挣扎着爬起来,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是你?"陈阿九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
白狐冲他叫了两声,转身往林子里跑。跑两步,又回头看他,见他没跟上,便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尾巴尖一下下扫着雪地。
陈阿九咬咬牙,背起石头的竹篓,牵着阿棉的手,跟着白狐走。雪地里的路难走,可奇怪的是,只要跟着白狐,就总能避开齐腰深的雪窠,踩在松软的干雪上。也不知走了多久,白狐停在一处山壁前。它用爪子扒拉几下,露出个半人高的山洞,洞里飘出一股暖烘烘的气息。
陈阿九探头往里看,只见洞壁上挂着松脂火把,照得洞内亮堂堂的。靠墙的地方堆着半人高的干柴,墙角有个陶瓮,掀开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玉米饼子。最里头有张虎皮褥子,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件白狐裘,毛色比雪还亮,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揣了团火。
"老天爷!"陈阿九倒抽一口凉气。他转头看白狐,白狐却歪着脑袋,冲他轻轻摇了摇尾巴。
当晚,他们在山洞里过夜。陈阿九把俩娃安置在虎皮褥子上,自己和衣蜷在旁边。白狐裘就搭在他腿上,也不知怎的,哪怕洞外风雪呼啸,他身上始终暖烘烘的,连棉袄都没穿。
第二日雪停了,陈阿九发现山洞外的雪地上铺着条软乎乎的"路"——不知是白狐衔了松针,还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把回村子的路扫得干干净净。他背着俩娃,踩着这条路下了山,远远就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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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以后,白狐再没出现过。直到那年除夕,陈阿九给老娘上完坟,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忽见院门口闪过一道白影。他追出去,只见雪地上落着片狐毛,比雪还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又过了三年,陈阿九得了重病。大夫摇着头说:"这是寒症入肺,寻常药石难医。"秀莲哭成了泪人,俩娃跪在床前,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夜里,陈阿九迷迷糊糊睡过去。恍惚间,他站在一片雪地里,面前站着那只白狐。它的皮毛比记忆中更亮,眼睛像两颗夜明珠,额头有簇银色的毛,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你是......"
"我是雪团。"白狐开口了,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水,"八年前你救我一命,今日我还你一愿。"
陈阿九这才想起,它叫雪团。
"你体内寒毒太重,需用千年冰蚕和百年野山参才能根治。"雪团说,"但这些东西寻常难寻,我便把修行化在狐裘里。你穿上它,寒症自消。只是......"
它顿了顿,尾巴尖轻轻扫过地面:"此裘乃我修炼五百年的灵毛所化,能助善人避灾解难,却也会招来贪心之人的祸端。你记着,若有一日有人想夺它、用它谋利,必遭反噬。"
陈阿九忙点头:"我记着呢,我记着呢。"
"还有。"雪团的声音轻了些,"这裘能传三代,每代只能传给最善良的孩子。待第三代之后......"它没再说下去,转身往林子里跑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梅花似的脚印。
陈阿九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白狐裘。他摸了摸,毛还是软乎乎的,像刚从雪团身上扒下来的。第二日清晨,他的咳嗽竟轻了,喝了两碗热粥,竟能下地走路了。
打那以后,白狐裘就成了陈家的宝贝。阿棉出嫁时,陈阿九把它传给了她;石头成家后,阿棉又传给了他的媳妇。每代人都能感觉到,这裘有灵性——冷天自动变暖,遇到危险会发出低鸣示警。更重要的是,陈家的人从不敢仗着它作威作福。阿棉的婆婆病了,她把裘送给邻村的郎中当诊费;石头的小儿子要读书,他用裘换了笔墨纸砚。
光绪三十年的冬天,陈阿九的重孙陈木生得了场怪病,浑身发烫,说胡话。木生的娘急得直掉泪,翻遍箱子找药,却见箱底的白狐裘泛着微光。她想起祖训,把裘给木生披上。说来也奇,刚披上,木生的烧就退了,迷迷糊糊喊了声"奶奶",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木生的爹去镇上请郎中,路过山神庙,见庙前的老槐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刻着几行字:"狐裘赠善人,善人传善心。贪念起时祸临门,善念存处福满门。"字迹苍劲有力,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木生后来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老学究,他常对学生说:"这世间的宝贝,不在金不在银,在人心。"他临终前,把白狐裘传给了最疼爱的小孙女,叮嘱道:"记住,这裘是雪团给的,更是咱们陈家的根。根在,家就在;家在,善就在。"
如今,陈家的子孙散在四面八方,可每到除夕夜,总有人说,看见山脚下有团白影闪过。有人说那是雪团回来看望后人,有人说那是白狐裘的灵性在护佑陈家。不管怎样,陈家的祠堂里始终供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恩仇皆因果,善恶有轮回。"
而那件白狐裘,依旧在陈家的箱底压着,软乎乎的,像团永远不会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