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仲谋传:半壁青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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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曹操大军压境,东吴群臣皆言降。
我拔剑斫案,断案角为誓:“诸将吏敢复言迎操者,与此案同!”
那一刻,我掌中剑锋鸣响,竟似江南十万生灵齐声呐喊。
我未曾想到,此剑既斩案角,亦斩断了孙氏退路;它劈开赤壁风云,亦劈开了我半生煎熬。
建安十三年的冬日,柴桑的天空仿佛被浓墨浸染过,沉沉压向宫室飞檐,压得人喘不过气。曹操的檄文如雪片般落在案头,每一字都重若千钧。大殿之上,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碎裂开来,张昭的声音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如钝刀刮骨:“主公……曹操挟天子以令不臣,兵强马壮,席卷荆襄,其势……非江东所能抗。为保全宗庙,安黎庶,不如……迎之。”
“迎之?”我端坐主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软肉,试图用这细微的痛楚稳住胸中翻涌的惊涛。目光扫过阶下,文臣们大多垂首,或惶恐或默然,武将们则脸色铁青,眼中憋着难以言说的郁怒。我看到了周瑜,他身姿如松,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正穿透殿中弥漫的怯懦阴云,牢牢钉在我脸上。
一股灼热的血气猛地冲上颅顶,我霍然起身,腰间佩剑呛啷一声清越龙吟,应手而出。冰冷的青铜剑柄握在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攥着整个江东的重量与温度。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疑、恐惧、期盼,尽数汇聚于那一道骤然出鞘的寒芒。
“诸将吏敢复言迎操者——”我声如裂帛,几乎是从肺腑深处嘶吼而出,凝聚了所有的不甘与决绝。剑锋挟着全身之力,雷霆万钧般斩落!
“——与此案同!”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木脆响,坚硬厚重的楠木案角应声而断,翻滚着跌落尘埃,沉闷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死寂,比方才更深的死寂笼罩了大殿,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唯有剑刃犹在嗡鸣,那震颤沿着手臂直抵心脏,激越如十万江东子弟兵枕戈待旦、誓死抗敌的呐喊,在血脉里奔流不息。剑尖斜指地面,映着窗外透入的晦暗天光,寒芒吞吐不定。
那一刻,我掌中剑锋鸣响,竟似江南十万生灵齐声呐喊。
我未曾想到,此剑既斩案角,亦斩断了孙氏退路;它劈开赤壁风云,亦劈开了我半生煎熬。
赤壁的火光映红了半壁江天,也将周瑜俊朗的面容镀上了一层跳动的金辉。他立于楼船高台之上,羽扇从容,指点江山,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曹操的连环巨舰在烈焰中扭曲、崩塌,北方兵卒的惨嚎声被猎猎江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我站在他身侧,耳中尽是震天的喊杀与火焰的咆哮,掌心却一片冰凉,紧紧攥着腰间那柄未曾染血的佩剑。
“公瑾神算,此役当彪炳千秋!”我举杯相贺,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
周瑜侧首,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他举杯回敬,唇角勾起一丝矜持的笑意:“全赖主公决断,江东同心。” 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辛辣入喉。然而,就在他转身指挥若定、万众瞩目之际,我手中微温的酒爵在掌心悄然转了三转,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冰冷刺骨。那火海映衬下他挺拔如山的背影,光芒万丈,却在我心头投下了一片难以言喻的阴翳,沉甸甸地压着。
赤壁的余烬未冷,南徐甘露寺的钟声便已敲响。刘备来了,带着他那个“卧龙”军师。母后看中了刘备,执意要将我那正当妙龄的妹妹嫁与这年近半百、声名狼藉的枭雄。大殿之上,我高踞主位,看着阶下那长耳垂肩的刘玄德,他举止恭谨,言辞谦卑,仿佛真是诚心结盟而来。我朗声大笑,亲自为他斟酒:“玄德公人中龙凤,得为吾妹婿,江东之幸也!” 觥筹交错间,满堂皆是附和之声。唯有案几之下,我拢在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般的白痕,旋即又被涌出的血珠染红。那痛楚细微而尖锐,却远不及心头被反复撕扯的屈辱与算计来得锥心。
后来,果然“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当那艘载着脱笼凤凰般欢欣雀跃的妹妹、疾速驶离江东的快船消失在浩渺烟波尽头时,我独自站在江边高高的望楼之上。秋风卷起我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如一面孤独的旗帜。江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脸上,竟有些麻木。我久久凝望着那片空茫的水域,仿佛要将那耻辱的航迹刻入眼底。直到暮色四合,星斗初现,我才缓缓转身,一步步走下冰冷的石阶。每一步,都踏碎了心中最后一点对所谓“信义”的天真幻想。
建业宫的夜深沉如墨,唯有我书房一灯如豆,在厚重的锦帷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黑影。案头摊开的,是荆州呈来的密报,字字如针,刺得我双目生疼。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其锋芒之盛,已隐隐有压江东一头之势。更可虑者,荆州扼我上游咽喉,关羽的刀锋,随时可能顺流而下,直指建业腹心。
“虎女焉能配犬子!” 关羽那狂傲的斥责言犹在耳。我猛地攥紧那份帛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吕蒙的身影悄然浮现,他形容枯槁,却掩不住眼中精光四射。他无声地跪伏于地,双手呈上一卷素帛,正是他呕心沥血写就的《取荆州方略》。烛火跳动,映着他因病痛而凹陷的脸颊,那份沉甸甸的忠诚与决绝,几乎要破帛而出。
我屏退左右,只余烛影摇红。目光久久停留在帛书上“白衣渡江”四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冰冷的字迹,仿佛触摸着即将掀起的腥风血雨。良久,我抬起眼,声音低沉得如同自地底传来:“子明,汝之策……甚险。然荆州,孤必得之。” 一字一句,带着铁石般的冷硬与决绝,“放手去做。天塌下来,孤替你顶着。”
吕蒙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一响:“蒙,万死不辞!”
当荆襄易主的捷报终于飞马传入建业,我正独立于宫苑最高处的露台。星斗满天,璀璨如织。我仰首望去,群星争辉,或明或暗,各自占据着一方天宇。没有一颗星辰能独照万古长夜,正如这分崩离析的天下。我缓缓伸出手掌,对着浩瀚星河虚虚一握,掌心空荡,却仿佛抓住了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这乱世棋局,我江东孙氏,终归要占定一方星野,明处示弱,暗里藏锋,方是存身之道。
然而,锋芒所指,未必总能克敌制胜。合肥城外,逍遥津畔,那场噩梦般的溃败,成了我帝王生涯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张辽张文远,这个名字从此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耻辱柱上。八百死士破营的呐喊如同鬼哭,震得我肝胆俱裂。那一刻,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帝王威仪,尽数被抛到九霄云外。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鞭策着身下的坐骑亡命狂奔。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紧追不舍,亲卫用血肉之躯组成的盾墙在身后不断被洞穿、瓦解、倒下……若非凌统、甘宁诸将以命相搏,江东之主,恐怕早已成为魏军铁蹄下的孤魂野鬼。
我狼狈地逃回船上,甲板被血染得滑腻不堪。回头望去,逍遥津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江东子弟的尸首,残破的旗帜在浑浊的血水中沉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硝烟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木头里。屈辱与愤怒如同毒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得我浑身颤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这惨败的滋味,比当年在江边目送妹妹离去,更加苦涩百倍!
黄龙元年,武昌的祭坛终于筑起。高台巍峨,旌旗蔽日,礼乐庄严,响遏行云。我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至尊的台阶。冕旒垂下的玉珠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隔绝了部分刺目的阳光,也模糊了眼前跪拜如潮的人群。掌心传来传国玉玺温润而沉重的触感,那冰冷的玉石似乎汲取了无数代人的野心与血火,此刻终于被我牢牢握住。
然而,就在这登临绝顶、俯瞰万方的瞬间,逍遥津畔那震天的喊杀、将士倒毙溅起的血花、张辽如雷贯耳的名字、还有那令人窒息的亡命奔逃……无数碎片化的惨烈景象,竟不合时宜地、无比清晰地刺入脑海,与此刻的煊赫荣光猛烈冲撞。冕旒之下,我的面容肃穆如神只,无人能窥见那眼底深处一丝倏忽闪过的、刀锋般的冷冽与自嘲。
岁月如大江奔流,淘尽多少英雄豪杰。当须发尽染风霜,我时常独坐于建业宫清凉的高台之上,脚下是日夜不息的浩瀚长江。手中摩挲着那方温润的传国玉玺,棱角似乎也在时光的打磨下柔和了几分。夕阳熔金,将滔滔江水染成一片壮阔的血色。
宫墙之外,市井的喧嚣隐隐传来。几个顽童清脆的拍手歌谣声,随风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路人皆知……”
这童谣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暮年的沉静。我摩挲玉玺的手指猛地一顿。司马氏……那个曾匍匐在魏室阶下的权臣家族,如今其爪牙之锋锐,竟已让街巷小儿都为之传唱了吗?
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宫阙巍峨的飞檐斗拱,投向那被落日染得一片金红的滚滚长江。浪涛奔涌,前仆后继,拍打着古老的堤岸,卷起千堆雪沫,旋即又归于无形。多少宏图霸业,多少铁血征伐,多少英雄意气,最终不都如这浪花一般,纵然一时激起千层雪,终究也要被这无情的洪流裹挟而去,消散在永恒的时光里?
赤壁的火光、周瑜英挺的背影、合肥城下溃逃的烟尘、登基大典时震耳的钟鼓……无数过往的碎片在血色江面上浮光掠影般闪现、交织,最终又都归于眼前这片奔流不息、沉默吞噬一切的浩荡江水。
掌中的玉玺依旧温润,却再也暖不了这暮秋的薄凉。我久久地坐着,直到最后一线残阳沉入西山,无边的夜色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覆盖下来,将高台,将宫阙,将整个江东,连同我这一生的金戈铁马与机关算尽,一同缓缓地、沉入一片寂静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