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兰新线的骆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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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滩上的风裹着砂砾打在脸上,齐振国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水壶,金属表面已经被晒得发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拧开壶盖——水囊里只剩最后两口,要留给测绘仪器的冷却用水。
\"齐总工!\"技术员小张从沙丘后跑来,解放鞋里灌满了黄沙,\"三号测点又让风沙埋了,罗盘偏差超过十五度!\"
齐振国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祁连山轮廓,工装裤口袋里那枚铜制道钉硌着大腿。这是父亲齐远山留下的,1938年台儿庄战役时用它固定过浮桥。如今道钉边缘磨得发亮,像戈壁滩上倔强的星辰。
\"用经纬仪复测。\"他抓起一把沙子任其从指缝流下,\"沙粒走向就是风压面,按1:7坡度修正曲线半径。\"身后传来驼铃声,六峰骆驼组成的运输队正越过沙梁,为首的白色骆驼背上绑着用油布包裹的图纸筒。
林秀兰从最后一峰骆驼旁小跑过来,白大褂下摆沾着血渍。\"老齐,三工区又倒下了七个。\"她压低声音,\"说是中暑,实际是饿的。炊事班往野菜汤里掺观音土,现在全堵在肠子里......\"
齐振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他悄悄把带血的手帕塞回口袋,瞥见骆驼队卸下的物资:两袋高粱面、半捆蔫黄的野菜,还有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林秀兰用铁路医院纱布缝制的防沙面罩。
\"报告!\"通讯兵踉跄着冲进帐篷,马裤呢军装被汗浸成深蓝色,\"铁道部急电,要求提前三个月完成酒泉段铺轨!\"电报纸上\"向国庆献礼\"五个红字刺得人眼睛发疼。
深夜的煤油灯下,齐振国盯着苏联专家留下的《沙漠铁路规范》。书页空白处写满父亲娟秀的批注:\"巴丹吉林沙丘移动速率0.5米\/年强风区轨枕需加密20%\"。他突然把书摔在桌上——封底被虫蛀穿的窟窿里,露出赫鲁晓夫撕毁合同那天的《真理报》碎片。
帐篷外传来窸窣声。阿果老汉蹲在阴影里,这个当年的彝族游击队员如今是巡道班班长。他掏出个粗布包:\"我带的苦荞粑粑,给技术员们垫垫。\"打开却是半包掺着沙子的炒面,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相片——1938年父亲在滇缅铁路工地教阿果认水准仪。
黎明前的测点架设是最危险的时刻。齐振国趴在沙地上调整水平仪,睫毛上结着霜花。忽然听见小张的惊呼:\"骆驼!白骆驼跑了!\"他抬头看见那峰最健壮的白色骆驼正冲向测区,驼铃在寂静的戈壁滩上炸出刺耳声响。
\"拦住它!背上还有酒泉段的地质图!\"齐振国狂奔时感觉肺叶像被砂纸摩擦。白骆驼却在测旗前突然跪倒,痛苦地抽搐起来。兽医掰开它的嘴:\"误食毒草,胃袋都烂穿了。\"
林秀兰跪在沙地上给骆驼注射时,齐振国发现它脖颈的勒痕不对劲——缰绳断口整齐得像刀割。运输队王队长扑通跪下:\"是我......炊事班实在没吃的了......\"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块黑乎乎的东西,\"就想取点驼血......\"
测绘组的算盘突然散架,檀木珠子滚进沙地。齐振国想起父亲在保路运动时说的话:\"铁轨能弯,脊梁不能弯。\"他解下铜制道钉塞给王队长:\"去跟后勤处换三十斤黄豆。\"转身对目瞪口呆的技术员们说:\"重新计算酒泉东段曲线半径,按最保守的德国标准。\"
沙暴来袭时,他们正在抢测最后一个控制点。狂风卷着碎石把经纬仪三脚架刮得吱呀作响,齐振国用身体护住镜头,听见小张喊:\"仪器要倒了!\"他突然想起父亲1928年在奉海铁路的日记:\"飓风天测轨,须以人体为桩。\"
钢制支架砸在肩胛骨上的瞬间,他看见阿果带着巡道班冲过来,老人们手里举着用铁轨自制的除沙铲。沙暴过后,他们在掩埋大半的仪器箱里发现半袋骆驼奶干——是白骆驼临死前,王队长从它鞍囊里抢救出来的。
通车前夜的誓师大会上,军代表指着齐振国鼻子骂:\"德国标准?你这是给帝国主义招魂!\"主席台横幅\"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标语被风刮得哗哗响。小张突然站起来:\"根据苏联《铁路设计规范》第207条,沙漠区段......\"
\"闭嘴!\"军代表把茶杯砸在地上,\"你们这些臭老九......\"话音未落,帐篷外传来嘈杂声。阿果带着十几个彝族工人闯进来,手里举着钢钎:\"齐总工教我们认的字,现在读给你们听!\"他们开始背诵《毛泽东选集》里关于实事求是的段落。
林秀兰趁机把齐振国拖到医务室。酒精棉擦过他后背的伤口时,她突然哭了:\"你发烧三天了,再这样下去......\"话音被汽笛声打断——第一列试验列车正驶过临时搭建的便桥。桥墩是用拆自大炼钢铁时藏起来的钢轨焊接的。
深夜,齐振国独自走在初具雏形的铁轨上。月光把道钉照得像父亲留下的铜制道钉一样亮。他摸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电报纸,在背面计算酒泉段最大坡度——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阿果举着马灯,身后跟着十几个巡道工。老人们默默掏出各式容器:军用水壶、搪瓷缸、甚至安全帽,里面盛着他们省下的野菜糊糊。\"吃吧,\"阿果把铁轨测温计插进糊糊里,\"量过了,刚好六十度,不伤胃。\"
通车典礼那天,军代表亲手给齐振国别上大红花。摄影记者喊着\"看镜头\"时,他瞥见路基旁立着个简易木牌,上面用道钉划出\"白骆驼之墓\"五个字。林秀兰悄悄塞给他半块奶干,是王队长用道钉从后勤处换来的那批黄豆做的。
列车汽笛长鸣的瞬间,齐振国感觉口袋里的铜制道钉突然发烫。他想起昨晚收到的信——弟弟卫国在贵州深山的山洞工厂里,用苏联撕毁的图纸背面,画出了内燃机车传动系统的新方案。
1959年隆冬,秦岭山脉的雪片像破碎的棉絮般坠落。齐振国跪在宝成铁路K237+500处的铁轨旁,军用棉大衣的下摆早已被积雪浸透。他手中的钢钎正抵住第六根枕木的接缝处,暗红色的铁锈簌簌落在冻土上。
\"齐总工,不能再撬了!\"技术员小张突然扑过来按住他的手腕。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眶深陷,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指挥部刚下的命令...这段轨道要承担元旦献礼列车...\"
齐振国的手纹丝不动。他凝视着钢钎尖端在枕木上刮出的新鲜木屑,突然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钢轨上。远处传来列车轮对与铁轨接缝碰撞特有的\"咔嗒\"声,节奏比标准速度快了至少十五公里。
\"通知玉皇庙站。\"他猛地站起身,积雪从肩头簌簌滑落,\"立即发停车信号。\"
小张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被体温焐热的《铁路技术管理规程》,翻到折角的那页:\"可规章里写明,冻胀不超过5厘米...\"
\"那是苏联标准。\"齐振国从内兜掏出铜制道钉,在枕木裂缝处比划着,\"秦岭的冻土含水量超标37%,你看这里——\"道钉突然卡进一道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缝隙,\"钢轨已经开始产生塑性变形。\"
远处山脊线上,列车头灯刺破雪幕。齐振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带血丝的唾沫星子溅在钢轨断面检测卡上。小张慌乱地摸出半块玉米面饼子,却被他推开。
\"去拦车。\"齐振国将道钉狠狠楔入轨缝,\"用我的工程师证。\"
当列车裹挟着雪雾逼近到三百米时,小张终于看清了车头侧面悬挂的红色条幅——\"大跃进标兵号\"。他举着信号旗的手突然僵住,转身时发现齐振国已经站在轨道正中央,像一根插进大地的钢钎。
汽笛的嘶鸣声中,小张的尖叫被撕得粉碎:\"齐总工!是献礼专列——\"
列车在最后五十米发出刺耳的制动声。齐振国看见司机探出车窗的脸因惊恐而扭曲,蒸汽活塞杆喷出的白雾像垂死野兽的喘息。在车轮距他只剩三米时,副司机终于拉下了紧急制动阀。
\"反革命分子!\"列车长跳下车时手枪已经上膛。齐振国平静地举起工作证,沾血的手指指向轨缝:\"K237+500至600区段,水平偏差超限值2.8倍。\"
军代表踩着积雪走来,皮靴碾过那本掉落的《铁路技术管理规程》。他捡起齐振国的证件看了看,突然冷笑:\"又是你。兰新线的事还没让你长记性?\"转身对列车长挥手,\"开车!误了献礼仪式,你我都担待不起。\"
当列车再次启动时,齐振国被两个民兵架着胳膊拖到路肩。他望着车轮碾过那段变形轨缝的瞬间——整个列车像受伤的蜈蚣般剧烈扭动,但最终没有脱轨。车厢里传来《社会主义好》的合唱声,与钢轨的呻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深夜的工棚里,齐振国借着煤油灯检查肋骨的伤势。林秀兰留下的医药箱空空如也,只剩半卷带着血渍的纱布。他摸出藏在床板下的笔记本,就着摇曳的灯火写道:
\"1959年12月30日,K237+500冻胀观测值4.2厘米。指挥部拒绝检修。注:司机室压力表显示制动管风压不足...\"
突然,工棚的草帘被掀开。阿果佝偻着身子钻进来,羊皮袄上落满雪花。这个曾经的彝族游击队员现在负责巡道,他放下背着的老式信号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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