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面包车离乡，尘烟滚滚前程未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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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乡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被西沉的日头拉扯得又细又长，斜斜地铺在坑洼的乡政府门口，像一道陈旧而固执的伤痕。空气里，赵前进那缸“闷倒驴”的辛辣余味早已被山风卷走，只剩下满车浓郁得化不开的菌菇干香气，霸道地填充着老旧面包车狭窄的空间。这香气，混杂着阳光的干燥、泥土的厚重和一丝山野的清冽，沉甸甸地包裹着陈青禾，既是石壁乡最质朴的馈赠，也是此刻压在他心头最复杂的重量。

他整个人陷在破旧的后座里，像被一座移动的土特产小山掩埋。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坑坑洼洼、冰凉坚硬的军绿搪瓷缸子——赵前进临别的“壮行酒”容器，也是刻着“李→”这个巨大谜团的铁疙瘩。膝盖上，那个贴满各色标签、记录了他重生以来所有惶恐、挣扎与错误的旧保温杯，随着车身的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脚下、身侧，甚至头顶的行李架上，塞满了乡亲们硬塞进来的印花布包袱、褪色的化肥袋、歪扭的竹篮。灰树花、木耳、笋干、野党参……石壁山水的精华，带着乡亲们粗糙手掌的温度，几乎将他淹没。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充斥着这股浓郁的山野气息，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那场混乱而温情的送别。

司机老张头叼着半截自卷烟，眯着眼，熟练地操控着这辆漆皮斑驳、引擎盖下不断发出老牛般沉重喘息的面包车。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在车后拖出一条短暂的、污浊的尾巴，随即被卷起的漫天黄尘吞噬。车子驶上通往县城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满车的菌菇干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车身猛地一沉，又重重弹起，陈青禾的后脑勺“咚”一声磕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并不疼，却让他一个激灵，彻底从离别的恍惚中惊醒。

他费力地从塞满菌菇干的包裹缝隙中扭过头，将脸紧紧贴在布满灰尘和指纹、冰凉刺骨的车窗玻璃上，用力向外望去。

夕阳的金辉，像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视野中飞速倒退的一切上。低矮的乡政府红砖平房，屋顶的瓦片在光线下反射着陈旧的暗红；歪斜的电线杆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细小的身影在金色的光晕中一闪而逝；路边，钱老头拄着枣木拐棍的身影已经模糊成一个佝偻的黑点，刘婶还在用力挥着手，手臂的轮廓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王老憨憨厚的笑容早已分辨不清……那些熟悉的身影，连同石壁乡那带着几分破败、几分倔强、无比真实的轮廓——歪斜的房屋、裸露的黄土坡、远处沉默的鹰嘴崖剪影——在车轮卷起的滚滚黄尘和夕阳熔金般的光晕中，飞快地融合、缩小、后退，最终被蜿蜒的山路和茂密的树丛彻底阻隔。

走了。真的离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怀里赵前进的搪瓷缸子冰冷坚硬，膝上保温杯的标签在颠簸中微微颤动，满车沉甸甸的菌菇香气……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提醒他，石壁乡，那个让他社死、让他恐惧、让他挣扎、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活着”意义的地方，被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膝头的保温杯上。那个贴了不知多久、写满“李卫国-深水巨鳄？”的标签，在刚才剧烈的颠簸和车内温湿的菌菇气息作用下，边缘的胶水早已彻底失效。此刻，它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杯壁上完全卷曲、翘起，像一片枯萎的叶子，颤巍巍地悬在那里，只靠最后一丝微弱的粘性勉强维系着与杯壁的联系。那行曾经让他心惊肉跳的字迹，此刻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荒谬。

李卫国……深水巨鳄？

陈青禾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卷曲的标签边缘，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李卫国的身影：祠堂后门打开时他沉静如渊的眼神，碾碎蚂蚁卵时那沉重疲惫的叹息，粮仓危机中精准报出标高的声音，以及最后那句“顺便看看鸟雀虫子都去哪里了”的指令……还有他递给自己那份县里干部简介时，深邃目光中那句“水浑，鱼龙混杂”的告诫。

“名单……前半本……”陈青禾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引擎的轰鸣里。他猛地闭上眼，靠在同样塞满菌菇干的背包上，试图在脑海中梳理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先知”名单：

李卫国（名单：深水巨鳄？极度危险！）：实际多次救他于水火，洞察力惊人，手段莫测，身份成谜。那搪瓷缸底的“李→”箭头，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心头。他是谁？指向什么？是巨鳄？还是……守护者？

赵前进（名单：粗暴敛财！）：实际作风强硬，原则性强，嫉恶如仇。临别时那缸砸桌的烈酒和“别学怂包样”的怒吼，此刻在菌菇香气中竟品出一丝粗粝的关怀。那差点要了他命的铁肘，和最后塞给他的搪瓷缸子，构成了一个极其矛盾的形象。名单错了吗？

林小雅（名单：大贪！）：实际是隐藏在文化员身份下的纪委情报员，毛衣针制服混混的身手，粮仓危机中扑救他的决断，以及最后塞进门缝的貔貅链指向“杨”字的密信。她不仅不是贪官，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张爱国（名单：小贪）：这个倒是“准确”了，但结局是被李卫国用录音笔拍死在会议室，彻底崩溃。

王海潮（名单：前途无量-大贪？）：县城那位严厉的副局长，骂他报告“理想主义”，逼他重写十遍，却又将他那份数据扎实的报告直报市里请功。是贪官？还是……一个只看实绩的严师？

“前半部分名单……几乎全错！”这个结论如同惊雷，在陈青禾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额角那道被赵前进铁肘撞出的旧疤隐隐作痛。

如果前半本标注的“贪官”大部分是错的，甚至可能是反贪的精英或隐藏的守护者……那么，名单后半本那些用更庄重笔迹标注的“清官”、“国士”、“砥柱”呢？

林小雅密信里指向的那个“杨”字——副县长杨德海，名单上可是赫然写着“清流砥柱”四个大字！一个盘着佛珠，满口家国情怀，逢人笑眯眯的“完美”领导。简薇的远程调查却已发现其远房亲戚与吴胖子企业有隐秘资金往来！

“难道……”一个冰冷而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陈青禾的心头，让他在这充斥着温暖菌菇香气的车厢里，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这名单的后半本……这本所谓的‘清官册’……才是真正的陷阱？那些被我用敬仰笔触记录的名字，才是披着羊皮的终极巨鳄？”

他猛地睁开眼，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在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仿佛看到杨德海那油亮的佛珠在眼前晃动，看到名单后半页那些尚未谋面的“清官”名字，每一个都散发着伪善而危险的气息。

“重生者最大的金手指……”陈青禾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近乎扭曲的弧度，无声地自嘲，“难道是个他妈的反向指标？！”

“哐当！”面包车碾过一个深坑，车身剧烈地弹跳了一下。陈青禾怀里的搪瓷缸子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抱紧。膝头上，那卷曲的标签终于承受不住这最后的颠簸，彻底脱离了保温杯壁，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他脚边一堆散落的菌菇干上。

那行“李卫国-深水巨鳄？”的字迹，静静地躺在灰树花金黄的伞盖旁，像一句被遗弃的谶语，又像一个被戳穿的谎言。

陈青禾没有去捡。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片卷曲的纸，看着它被颠簸的车厢地板震动，最终被更多的菌菇干覆盖、掩埋。

车窗外的景色在加速变化。低矮的丘陵逐渐被更开阔的田野取代，零星的砖瓦房开始增多，远处甚至能看到几根更高的烟囱轮廓。空气里的尘土味似乎也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工业或城镇的气息。

离石壁乡越来越远了。离那个名单上标注为“清流砥柱”的杨副县长，以及县城那个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权力漩涡，越来越近了。

陈青禾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菌菇香气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窒息。他重新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目光投向道路前方。尘土依旧飞扬，夕阳的余晖将前方的路染成一片模糊而刺眼的金黄，看不清尽头，也看不清埋伏在路旁的，究竟是机遇，还是深渊。

面包车吭哧吭哧地，载着满车的山野馈赠、一个颠覆的认知、和一个对“清官册”充满巨大恐惧与疑虑的灵魂，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那片尘烟滚滚、前程未卜的黄昏里。保温杯光秃秃的杯壁，在颠簸中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