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牡丹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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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八年春,我客居洛阳。城西有荒园,名“秾芳圃”,据传乃前朝周藩废园。断壁残垣间,杂草深可没膝,唯园心一株老牡丹,高逾丈余,枝干虬结如铁,年年暮春犹绽碗口大白花十余朵,幽香袭人。邻翁告诫:“那花生得邪性,夜半常有女子提灯绕树,公子莫近。”

我不以为意。是夜月色昏黄,心绪烦闷,竟携半壶梨花白,踏着露水往废园去。园内死寂,虫鸣不闻,唯风过荒草,沙沙如蛇行。老牡丹在惨淡月色下静立,白花半开,花瓣边缘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刚倚着颓圮的凉亭石柱坐下,忽见牡丹树下,幽幽亮起一团光。不是烛火,而是一盏六角白纱灯,灯罩上墨绘折枝牡丹,花叶宛然。提灯者,竟是个素衣少女。云鬓半松,斜簪一朵新摘的白牡丹,容色清丽绝俗,只是面庞在纱灯映照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见我,不惊不避,反提灯近前,福了一福:“更深露重,郎君何来此荒僻之地?”声音冷冷,似玉磬轻击,却带着地窖般的寒气。

“对花独酌,遣此永夜。”我晃了晃酒壶。

她眼波流转,落在我手中酒壶上,竟抿唇一笑,颊边现出浅浅梨涡,驱散几分鬼气:“妾名绛雪,亦是爱花之人。此园荒废久矣,难得有客至,郎君可愿分一盏月光与妾?”

月光如何分得?我知遇异类,心头发毛,却见她笑意盈盈,眸光清澈,不似恶物。便斟了半杯残酒,置于亭中石桌。绛雪也不推辞,素手执杯,指尖莹白近乎透明。她并不饮,只垂首轻嗅,长睫微颤:“好酒…是陈年梨花白?这香气…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陡然袭来,浓烈甜媚,与牡丹冷香截然不同!

“好个没脸皮的丫头!又来抢我的酒!”

娇叱声中,一道红影如流火,自老牡丹虬枝间翩然落下!来人一身茜红衫子,鬓边也簪着朵白牡丹,却开得恣意张扬。她生得杏眼桃腮,顾盼间神采飞扬,活色生香。只是眼尾微微上挑,流转间自带三分野性。

红衫女子劈手夺过绛雪手中酒杯,仰脖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下,没入衣襟。她咂咂嘴,冲我挑眉一笑,眼波流转,媚意横生:“酒不错!书生,再满上!”

我愕然。绛雪已退开两步,脸上笑意淡去,冷冷道:“丹朱,这酒是公子予我的。”

“予你?”丹朱嗤笑,指尖绕着垂落胸前的乌发,“你这冰窟窿似的身子,喝下去怕不冻成冰渣子?平白糟蹋好东西!”她转向我,红唇微嘟,“喂,书生!我叫丹朱,是这园子正主儿!这丫头不过是个借宿的孤魂野鬼,莫理她!陪我喝酒!”

我夹在这冰火二姝之间,冷汗涔涔。绛雪乃幽魂无疑,这丹朱行动间香风扑面,生气勃勃,却又从花树间跃下,绝非人类。

“你才是鸠占鹊巢的野狐狸!”绛雪声音陡然转厉,周身寒气大盛,手中纱灯白焰暴涨,映得她脸色愈发青白,“若非你当年贪玩,引来天雷焚毁花王根基,我岂会身死魂寄于此?这满园牡丹精魄,皆因你而凋零!”

丹朱脸上媚笑一僵,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愧色,随即又被泼辣取代:“陈芝麻烂谷子提它作甚!老娘在这守了百年赎罪,还不够么?”她忽地凑近我,吐气如兰,带着醉人暖香,“书生,你评评理!这园子如今就剩我和她,长夜漫漫,孤寂得很。你既来了,不如…留下陪我们?”

她眼波勾魂摄魄,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我手背,温热酥麻。我只觉心跳如鼓,口干舌燥,神思一阵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想点头。

“咄!”绛雪一声清叱,如冰水浇头!手中纱灯猛地挡在我与丹朱之间。白焰跳跃,寒气森森,瞬间驱散了那股暖腻的甜香。

“狐狸媚术,也敢害人!”绛雪将我护在身后,身形虽单薄,却如冰雪凝成的屏障,“公子速离此地!”

丹朱被白焰寒气逼退一步,恼羞成怒,红衫无风自动:“臭丫头!坏我好事!”她五指成爪,指尖竟生出寸许长的、鲜红如血的尖锐指甲,挟着热风抓向绛雪面门!

绛雪不闪不避,素手翻飞,纱灯白焰暴涨,化作一道冰寒光盾!

“嗤啦——!”

红爪与白盾相撞!竟发出烙铁入冰的刺耳声响!红芒白气纠缠四溅,荒草瞬间冻结又焦枯!我被气浪掀得踉跄后退,只觉半边身子如坠冰窟,半边身子如被火燎!

二女一触即分。丹朱指尖滴落几滴灼热的、如同岩浆般的赤红液体,落地“滋滋”作响。绛雪纱灯白焰黯淡几分,身形更显透明,脸色惨白如纸。

“够了!”我忍痛喝道,“二位皆是异类,何苦自相残杀,殃及无辜!”

丹朱收爪,恨恨瞪着绛雪,胸口起伏:“臭丫头,总护着这些短命书生!百年前如此,今日还是如此!活该你魂飞魄散!”

绛雪垂下眼睫,声音低而清晰:“丹朱,你修行不易,莫再造杀孽损道行。这位公子…阳气虽弱,心性尚纯,放他走吧。”

丹朱冷哼一声,别过脸去,算是默许。

绛雪转向我,眸光复杂:“公子,此地非久留之所。丹朱本性…不恶,只是寂寞久了,行事偏激。速去,勿再回头。”她将手中纱灯轻轻一推,那灯竟悠悠飘至我面前,“此灯伴我多年,略具灵性,可引公子出此迷障。归途…莫看身后。”

我接过纱灯,入手冰凉,灯焰幽幽。再看绛雪,身影已淡如薄雾。丹朱背对着我,红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肩头微微耸动,不知是怒是泣。

我对着二女深揖一礼,提着牡丹纱灯,转身没入荒草丛中。灯焰跳跃,映照前路不过方寸,四周黑暗如墨。身后风声呜咽,似有叹息,似有低泣,又似丹朱不甘的冷哼。我牢记绛雪叮嘱,咬紧牙关,绝不回头。

灯光指引,七拐八绕,竟真将我带出荒园。回首望去,秾芳圃漆黑一片,唯园心一点微弱白光,应是绛雪所在。那株老牡丹巨大的黑影在夜色中静默如坟。

纱灯在我踏出废园的刹那,灯焰“噗”地熄灭,化作寻常白纸灯笼。

此后月余,我竟缠绵病榻。白日低热盗汗,入夜则梦魇连连。梦中总见那株老牡丹,花开如雪。绛雪提灯立于树下,容颜哀戚,身形愈发透明。丹朱则在虬枝间时隐时现,或对我冷笑,或对绛雪怒目而视。

更可怖的是,我胸前渐渐浮现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青黑印记,形如女子指痕,触之冰冷刺骨,且每日向外扩散一分。延医问药,皆束手无策,只道是“阴寒侵髓,邪祟缠身”,开出大剂附子干姜,灌下去如泥牛入海。

一日昏沉间,忽闻窗棂轻响。睁眼时,丹朱竟俏生生立在我榻前!依旧是那身茜红衫子,只是颜色黯淡许多,眉眼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焦灼。

“喂!还没死吧?”她语气依旧泼辣,却少了那份勾魂摄魄的媚意。

我惊骇欲起,却浑身无力。

“别动!”丹朱蹙眉,俯身凑近,鼻翼翕动,在我胸前青黑印记处嗅了嗅,脸色骤变,“好重的鬼气!那丫头…竟把‘阴蚀’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阴蚀?”我茫然。

“蠢书生!”丹朱瞪我,“那夜你被我和她斗法的阴寒鬼气、至阳妖力同时侵体,本活不过三日!是绛雪那傻丫头,用自己残存的魂力为引,将那侵髓的邪毒…生生吸了过去!”她指着那青黑印记,“这印记颜色变淡,并非你好转,而是她替你承了毒!此毒名‘阴蚀’,最伤魂体根基!她本就魂寄残花,强撑百年,如今…怕是油尽灯枯了!”

如五雷轰顶!我猛地想起梦中绛雪愈发透明的身影,想起她那句“阳气虽弱,心性尚纯”…原来她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救我!

“她…她怎样了?”我声音发颤。

丹朱眼神一黯:“那株老牡丹…昨夜枯死了半边。她魂体将散,连灯都提不动了…”她顿了顿,忽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中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书生!想救她吗?也…救救你自己?”

“如何救?”我急问。

丹朱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借我一点心头精血!再…随我回秾芳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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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秾芳圃内死寂更甚。那株曾擎天立地的老牡丹,此刻半边枝干焦黑朽烂,如同被天火焚过,残余的几朵白花也萎蔫低垂,毫无生气。树下,一点微弱的白芒明灭不定,勉强勾勒出绛雪蜷缩的身影,淡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怀中紧抱着那盏白纱牡丹灯,灯焰只剩绿豆大小,随时会熄灭。

丹朱搀着我(实则是半拖半架),踉跄行至树下。她将我安置在绛雪身侧,自己则盘膝坐于枯朽与尚存生机的树干交界处。

“听着,书生!”丹朱神色凝重,无半分平日的轻佻,“我乃此园孕育的牡丹花妖,绛雪是百年前因园毁人亡、一缕执念不散寄身花中的女魂。当年天雷焚园,确是我贪玩引动花王精气冲撞天威所致…此乃我欠她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如今她为救你,魂体遭‘阴蚀’反噬,行将溃散。唯有一法可救——以我百年花妖内丹为炉,借你心头一点至纯精血为引,炼化阴蚀,重铸其魂!”

我毫不犹豫:“但凭吩咐!如何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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