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月光为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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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三年,江南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月,天像漏了顶的灰瓦瓮,将姑苏城外洇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墨。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被雨水泡得发胀,又被无数行人的脚步踩成浑浊的泥潭。道旁稻田里残存的稻茬在冷雨中瑟缩着,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轮廓模糊,隐在低垂的铅云里。
谢云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肩上的青布包袱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他本是金陵人士,家道中落,此番前往杭州投奔远房表亲,谋求一个西席之位,也好糊口度日。单薄的衣衫早被冷雨打透,紧贴在身上,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眼望去,暮色四合,四野茫茫,唯有前方山坳处,露出一角飞檐的轮廓,在雨雾中影影绰绰。
那是一座古寺。山门早已倾颓大半,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灰败的筋骨,歪斜地挂着一块布满裂纹的木匾,依稀可辨“伽蓝”二字。门前石阶断裂,缝隙里钻出半人高的蒿草,在风雨中狂乱地摇摆。
“总算有个避处。”谢云樵心中稍定,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踩着湿滑的青苔和碎砖,踉跄着钻进那破败的山门。
寺内更是荒凉得触目惊心。前殿的屋顶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木椽,雨水顺着豁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残存的泥塑佛像金身斑驳,断臂缺腿,半张脸上泥胎脱落,露出里面灰黄的草筋,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这满目疮痍。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雨水腥气,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气息。几只硕大的蝙蝠倒挂在残破的梁上,被不速之客惊扰,扑棱棱飞起,带起一阵阴风。
谢云樵打了个寒颤,寻了一处尚能遮蔽风雨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下。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抱紧双膝,取出包袱里仅剩的半个硬面饼,就着瓦罐接的雨水,艰难地吞咽。殿外,雨声哗哗,如同永无止境的悲泣。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彻底黑透。一弯冷月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挤出,清冷的月辉吝啬地洒落,穿过殿顶的破洞,在布满青苔和水洼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腹中饥饿与身上湿寒交织,谢云樵毫无睡意。他摸索着起身,想看看这古寺深处是否还有稍齐整的所在。绕过倾倒的佛像,穿过长满荒草的天井,后面竟还有一重殿宇,保存得相对完好些,只是门窗俱朽,黑洞洞地敞着口。
殿后,竟有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枝干虬结如龙,冠盖如云,虽已入秋,金黄的扇形叶片依旧浓密,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树下,赫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斜斜插在泥土里,上半截已断裂不见,只余下半截,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
谢云樵走近几步,借着清冷的月光仔细辨认。石碑材质是坚硬的花岗岩,断面参差,显是外力所断。残存的碑面上,隐约可见一些深深凿刻的笔画,却因磨损和苔藓覆盖,难以成文。碑旁泥土微隆,散落着几片锈蚀得几乎不成形状的金属残片,边缘扭曲卷刃,沾满泥污,依稀能看出是甲胄的碎片,其中一片稍大些的护心镜残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被锈迹吞噬的暗红。
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悲怆之气,无声地弥漫在这寂静的院落里。谢云樵心中微动,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某种不屈的意志凝固于此。他解下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和一盏小小的防风油灯。油灯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映亮了他苍白清瘦的脸庞。
他将纸铺在还算平整的石碑基座上,蘸饱了墨。对着那残碑断甲,凝神片刻,便挥毫落墨。他并非要抄录碑文(那已不可辨),而是凭着心中那份被触动的情怀,以笔为刀,摹写这石碑的形与神。笔锋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石碑断裂的沧桑轮廓,点染着岁月侵蚀的斑驳痕迹,甚至将那几片残甲的狰狞锈蚀,也以枯笔渴墨,力透纸背地呈现出来。他要画的,是这石与铁所承载的无言历史,是那沉埋黄土之下的壮烈与寂寥。
墨线在纸上延伸,笔下的石碑仿佛有了呼吸,透着沉甸甸的重量。谢云樵全神贯注,物我两忘,连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也浑然不觉。
“此碑之下,乃吾埋骨之所。”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院落中响起。
那声音极其清冷,如同冰泉滑过寒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疲惫,却又字字清晰,穿透了夜风和秋虫的微鸣,直接落在谢云樵的心坎上。
谢云樵浑身剧震!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溅开一团墨渍。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下,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空气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扭曲。一个身影,由淡转浓,由虚化实,缓缓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女子!
她身量颇高,穿着一身残破不堪的银色鱼鳞细甲!甲叶黯淡无光,布满了刀劈剑砍的深痕与斑驳的暗红色锈迹(亦或是干涸的血污?),许多地方已经碎裂变形,甚至缺失。甲胄内衬的深青色战袍亦多处撕裂,边缘焦黑卷曲。她长发未束,如墨染的瀑布般披散在肩后,几缕发丝被风吹拂,掠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她的面容轮廓清晰,眉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唇色极淡,紧抿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与坚毅。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凤眸,瞳仁是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正定定地望着谢云樵,眼神如同寒潭古井,冰冷、沉寂,却又仿佛沉淀了百年的烽烟与风霜,深不见底。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非人的寒意,比这秋夜的冷雨更甚,让谢云樵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银杏树下,月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残破的银甲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虚幻得如同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泡影。
谢云樵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鬼!是鬼!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你…你是何人?”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
女将军(姑且如此称呼)的目光掠过他惨白的脸,落在他因惊恐而掉落、污了画纸的笔上,墨色的瞳仁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如同古井投石。她的声音依旧冰冷,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吾名卫蘅。大周昭武年间,靖南军先锋营统领。”她微微一顿,目光投向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声音里终于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此地,伽蓝寺后山,乃我当年率孤军断后,力战殉国之处。百年孤魂,困于此碑。”
大周昭武?谢云樵心头剧震!那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年代!距今已逾百年!眼前这银甲女将,竟是百年前战死的英魂?!
恐惧依旧盘踞心头,但一股强烈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悲悯,却悄然压过了最初的惊骇。他看着卫蘅残破的甲胄,看着她苍白脸上凝固的硝烟痕迹,看着她眼中那沉淀了百年的孤寂与冰冷…这哪里是索命的厉鬼?分明是一位被时光遗忘在战场上的英烈!
“卫…卫将军…”谢云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对着卫蘅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晚生谢云樵,金陵人士,途经此地避雨,无意惊扰将军英灵。将军为国捐躯,浩气长存,晚生…晚生敬佩之至!”
卫蘅静静地承受了他这一礼,冰冷的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她并未言语,身影却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缥缈、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清冷的夜色。一阵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穿过她虚幻的身体,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她周身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谢云樵看着那飘落的树叶穿过她无形的身躯,看着她眉宇间那一闪而逝、仿佛被无形之力拉扯的痛楚,心中忽然明了——这古寺荒冢,阴气深重,于她这孤魂而言,如同囚笼冰窖。每至深夜,地府幽冥的寒气便会丝丝缕缕侵扰魂体,如同万针攒刺,冰锥刮骨。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恐惧。他快步走回石碑旁,捡起掉落的油灯,小心地护住那一点微弱的火苗,然后拿起那张被墨污了的画纸,就着灯火,清了清嗓子。
他没有念诵佛经道藏,而是选择了《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声音起初还有些不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但他努力挺直脊背,将心中那份对古战场英魂的敬重,对眼前这位百战将军的悲悯,尽数融入这古老的战歌之中。诗句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壮烈与同袍同泽的深情,在这寂静荒凉的寺院中回荡。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愈发清晰有力。那小小的油灯火苗,随着他的吟诵,似乎也稳定了许多,橘黄色的光芒温暖地晕开一小圈,将石碑、断甲和他清瘦的身影笼罩其中,仿佛在这无边阴冷中,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带着人间暖意的孤岛。
卫蘅虚幻的身影,就立在孤岛边缘的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她依旧沉默,冰冷的目光却不再仅仅停留在石碑上,而是缓缓移向了那一点灯火,移向了灯火旁那个为她吟诵着古老战歌的书生。
当谢云樵念到“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时,他分明看到,卫蘅那双深潭般沉寂冰冷的墨色眼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点,如同投入深水的星子,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并非泪光,而是一种被触动、被唤醒的、属于遥远生者的情绪微澜。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虚幻感,似乎也因这暖意融融的灯火与诗句,而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夜风呜咽,穿堂而过,吹得油灯火苗猛烈摇曳,几乎熄灭。卫蘅的身影也随之微微一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她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那冰冷的、仿佛被无形针砭刺穿的痛楚再次浮现。
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侧身挡住风口,用身体护住那盏微弱的油灯。灯火重新稳定下来,暖黄的光晕重新将他与那半截残碑笼罩。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吟诵战歌,转而诵起了《楚辞·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诗句悲怆壮烈,描绘着古战场的惨酷与将士的勇毅。谢云樵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带着对亡者的深切追悼。他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在寂静的院落中沉沉落下。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诵至“首身离兮心不惩”时,谢云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卫蘅。她残破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护心镜上的暗红痕迹刺眼夺目。百年孤魂,身首分离,却依旧困守于此,其心…岂能无痛?其志…又何曾真正“惩”过?
卫蘅静静地听着。当那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被谢云樵以近乎咏叹的语调念出时,她那冰冷如霜的脸上,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似乎向上牵拉了一瞬,形成一个极淡、极短促、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沉寂了太久,终于被理解、被认同后,发自魂魄深处的释然与共鸣。她周身那因幽冥寒气而不断逸散的虚幻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实了许多。
谢云樵一直诵到东方天际泛起蟹壳青,油灯里的油也终于熬干,火苗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的青烟。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浓墨。卫蘅的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如同被水洗去的墨迹,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她最后深深地看了谢云樵一眼,那墨色的眼眸中,冰冷褪去,唯余一片深沉的平静。随即,身影彻底消散在微凉的晨风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云樵独自站在荒凉的院落中,脚下是冰冷的石碑,身边是锈蚀的残甲。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奇异的安宁。他对着卫蘅消失的地方,再次深深一揖。
此后数日,谢云樵并未急着离开。他在伽蓝寺废墟中寻了个相对完整些的偏殿角落,简单清扫,铺了些干草,权作栖身之所。白日里,他或去附近山林采摘些野果野菜充饥,或去溪边清洗衣物,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对着那半截残碑和散落的甲片出神。他取出纸笔,凭着记忆,细细描摹昨夜所见卫蘅将军的形貌——残破的银甲、披散的长发、冷硬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沉淀着百年烽烟的墨色眼眸。画得极其用心,仿佛要将那惊鸿一瞥的英魂永远留在纸上。
他也会低声对着石碑说话,讲述些途中所见的风物,或是默诵些史书兵略,虽知那魂灵白日里无法回应,却总觉得她在听。
每当暮色四合,冷月东升,谢云樵便会早早地在那残碑旁点燃油灯。灯火如豆,光芒微弱,却固执地在荒寺的阴冷黑暗中亮起一方小小的温暖。他不再只是诵诗,有时会低声讲述一些前朝轶事、边塞诗词,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灯旁,守着这片孤寂。他知道,当子夜的幽冥寒气最盛之时,她便会现身,汲取这点微弱的人间灯火暖意,抵御那蚀魂的冰冷。
卫蘅也总是在子夜时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银杏树下。她依旧沉默寡言,身影在月光下虚幻而冰冷。但谢云樵敏锐地察觉到,她眉宇间那被寒气侵袭的痛苦之色,似乎因这夜夜的灯火陪伴而减轻了些许。她出现的时间,似乎也一次比一次稍长,那虚幻的身影,也一次比一次凝实一分。偶尔,当谢云樵诵到那些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诗句时,她墨色的眼眸中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一夜,月华格外清冷,将寺院照得一片澄明。谢云樵诵完一首《从军行》,放下书卷,看着月光下卫蘅虚幻却英挺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道:“卫将军…百年孤寂,幽冥寒苦,可曾…后悔当日的选择?”问完,他又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冒昧。
卫蘅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院墙外黑黢黢的山峦轮廓,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百年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些最初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茫:
“马革裹尸,武人夙愿。守土安民,职责所在。何悔之有?”她的视线落回谢云樵脸上,墨瞳深邃,“唯憾…未能护得身后袍泽百姓,尽数周全。亦憾…此身陨落,魂困一隅,再不能提三尺剑,荡涤乾坤。”
她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与不甘。这遗憾无关个人生死,只为未尽之责,未酬之志!谢云樵听得心潮澎湃,对眼前这位女将军的敬重更添十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惊惶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古寺的寂静!
“救命!救命啊!有狼!有狼追我!”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猎户打扮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破败的山门!他满脸血污,身上衣衫多处撕裂,露出带血的抓痕,背上还挎着断了弦的猎弓,手中紧握着一柄卷了刃的猎叉,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慌不择路,直直地朝着谢云樵和卫蘅所在的院落冲来!
几乎在他冲进院落的刹那,两道幽绿凶残的光芒如同鬼火般,紧随而至!腥风扑面!两只体型壮硕、皮毛灰黄、龇着森白獠牙的饿狼,低吼着出现在山门口!它们显然是被这猎户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一路追逐至此!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院中的活物,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月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
猎户一眼看到院中有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谢云樵身后,带着哭腔嘶喊:“公子救命!狼!狼来了!”
谢云樵脸色骤变!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两只凶残的饿狼,如何抵挡?下意识地,他后退一步,将身体挡在吓得瘫软在地的猎户身前,目光急切地看向月光下的卫蘅!
卫蘅虚幻的身影依旧立在银杏树下,墨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两只蓄势待扑的饿狼,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睥睨蝼蚁般的漠然。她并未看谢云樵,只是对着他,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相击,清晰地响起:
“书生,看好了!”
话音未落,她虚幻的身影骤然动了!没有实体的身躯,动作却快如鬼魅!只见她右手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长剑!一股森然凛冽、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院落!
那两只饿狼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威压!它们前扑的动作猛地一滞,幽绿的瞳孔中凶光被惊疑取代,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吼,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卫蘅虚握的右手动了!没有剑光闪烁,没有破空之声,只有一股无形的、凝聚到极致的“意”!如同冰河乍裂,寒锋出匣!她手腕一抖,向前虚虚一递!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布帛被利刃划破的声响!
冲在最前面的那只饿狼,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它硕大的头颅与身躯之间,一道无形的、平滑无比的切口凭空出现!没有鲜血狂飙,但它的眼神瞬间凝固,凶残的光芒彻底熄灭,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噗通”一声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另一只饿狼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夹紧尾巴,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疯狂逃窜,瞬间消失在破败的山门外!
从饿狼出现到一死一逃,不过呼吸之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猎户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掠过,紧接着便看到一只狼莫名其妙地倒地毙命,另一只亡命奔逃!他瘫在地上,张大了嘴巴,如同泥塑木雕,完全傻了。
谢云樵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并非看清了那无形的剑,而是看清了卫蘅那虚握的手,那递出的“意”,以及那瞬间爆发出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凛冽杀气!那是一种超越了招式、超越了实体的剑术境界!是百战将军以魂魄为引,斩出的决绝之剑!他的心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震撼!
卫蘅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更加虚幻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剑消耗了她不少魂力。她缓缓收回虚握的右手,看也不看地上狼尸和吓傻的猎户,目光转向谢云樵,声音依旧清冷:“此乃‘凝意成锋’,剑道之基。心之所向,意之所至,锋芒自生。你可看清了?”
谢云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对着卫蘅深深一揖:“将军神技,云樵…叹为观止!虽只窥得一鳞半爪,亦觉心神激荡!”
卫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虚幻的身影在月光下悄然淡去。
那猎户直到卫蘅消失,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对着谢云樵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公子是神仙下凡吗?”他显然没看到卫蘅,只以为是谢云樵施展了仙法。
谢云樵苦笑摇头,扶起惊魂未定的猎户:“非是云樵之功。方才…是此地的英灵显圣,护佑了你我。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回家去吧。”他指了指地上狼尸,“这狼尸,你也带走。”
猎户闻言,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对着虚空连连作揖,然后扛起狼尸,千恩万谢地跑了。
经此一事,谢云樵心中对卫蘅的敬仰更是无以复加。他开始真正跟随这位百战将军的英魂习剑。白日里,他在银杏树下,对着残碑断甲,一遍遍回想、揣摩卫蘅那晚“凝意成锋”的意境。手中无剑,便以树枝代替,凝神静气,心意合一,想象着自己便是那百战余生的将军,胸中自有万千剑气。
卫蘅每夜现身,指点也极为简洁犀利,往往一语中的,直指关窍。
“意散则锋钝,神凝则剑利。”
“心浮气躁,纵有利刃,亦如顽童舞棍。”
“剑非杀戮之器,乃心志之延。守心之正,御剑之锋。”
她并不传授繁复的招式,只强调心与意的锤炼。谢云樵天资聪颖,悟性颇高,虽无实战根基,但胜在心志纯粹,专注如一。渐渐地,当他屏息凝神,心意集中于手中树枝尖端时,竟也能隐隐感觉到一丝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锋锐”之意!挥动间,虽无破空之声,却也能带动气流,将飘落的银杏叶无声地从中剖开!
随着他剑意渐凝,心境愈发沉静澄澈,一个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古寺荒废已久,院中杂草丛生,唯有一株虬曲的老桃树,半死不活地倚在墙角,枝干枯槁,多年未曾开花。这一年初春,当第一缕暖风拂过,那枯槁的桃树枝头,竟悄然萌发出点点嫩绿的新芽!更令人惊奇的是,不过半月,新芽舒展成叶,紧接着,一点、两点…无数粉红娇艳的花苞,如同被无形的画笔点染,缀满了枯枝!
桃花开了!开得猝不及防,开得绚烂夺目!粉色的云霞瞬间点燃了荒寺死寂的角落,馥郁的甜香在空气中浮动,冲淡了陈年的腐朽气息。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雀鸟,在花枝间跳跃鸣唱,为这荒凉之地带来了久违的生机。
谢云樵站在桃花树下练剑,落英缤纷,拂过他的肩头。他看着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豁然开朗。这怒放的桃花,岂非正是卫蘅将军那沉寂百年的不屈意志,与他日益凝聚的剑心剑气相激相荡,催生出的蓬勃生机?是剑气冲开了这荒寺的死寂,唤醒了沉睡的春天!
他望向月光下愈发凝实、眉宇间寒气也消减许多的卫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卫蘅的目光掠过那满树繁花,墨色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映入了点点粉霞,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暖流悄然涌动。
时光在剑气催花、月下相伴中静静流淌。谢云樵的剑意日益精纯,虽无开山裂石之威,但心意所至,树枝亦可断草折枝。他与卫蘅之间,虽言语不多,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不再称她“将军”,而是唤她“卫姑娘”,她也默许了这更显亲近的称呼。
又是一个雨夜。秋雨淅沥,敲打着残破的殿宇,寒意刺骨。谢云樵早早点燃油灯,守候在碑旁。然而今夜,卫蘅的身影却迟迟未能凝聚。直到子夜将过,那熟悉的身影才在银杏树下艰难地显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幻、缥缈,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她周身散发的寒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白雾,虚幻的身体微微颤抖,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痛苦,显然在抵御着远超平日的幽冥寒气侵袭。
“卫姑娘!”谢云樵心头一紧,连忙靠近几步,将油灯举得更高些,试图将更多暖意传递给她,“今夜寒气为何如此之重?”
卫蘅虚幻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阴雨连绵…地脉阴气上涌…幽冥…门户不稳…寒气…更甚…”她艰难地说完,便不再言语,闭目凝神,抵抗那无孔不入的冰寒。
谢云樵心中焦急,知道寻常灯火暖意已不足以支撑。他不再犹豫,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就在卫蘅身旁,开始低声吟诵他所能想到的最为阳刚正大、最能激发胸中浩然之气的文章——《孟子·滕文公下》: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带着读书人胸中的一股沛然正气,在这阴雨寒夜中激荡开来!随着他的吟诵,一股微弱却温暖坚定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与油灯的暖意交融,如同一层薄薄的光晕,将卫蘅那虚幻颤抖的身影笼罩其中。
卫蘅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感受到一股不同于灯火温度的热流,那是一种源自精神意志的、纯粹而温暖的“气”,如同冬日暖阳,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冷的魂体,驱散着那蚀骨的幽冥寒气。眉宇间的痛苦之色,竟真的在这朗朗书声与浩然正气中,缓缓地、一丝丝地消融。她虚幻的身影,在这温暖光晕的包裹下,也重新变得凝实起来。
雨声潺潺,书声朗朗,灯火如豆,英魂渐安。这一幕,成了伽蓝古寺雨夜中最奇诡也最温暖的画卷。
转眼已是深冬。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着伽蓝寺的断壁残垣。荒山野岭,滴水成冰。谢云樵栖身的偏殿角落,寒气无孔不入。他裹紧了单薄的棉袍,依旧夜夜守在碑旁,点灯诵书,从未间断。卫蘅的身影在寒夜中愈发凝实,甚至偶尔能触碰到飘落的雪花,在她虚幻的指尖停留一瞬才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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