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无泪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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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丝线投入鼎内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鼎内粘稠的浆液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剧烈地翻腾、咆哮起来!无数细小的气泡炸裂,发出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那些被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暂时压制的痛苦面孔、扭曲鬼影,此刻在七娘魂力丝线投入的刺激下,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猛地膨胀、嘶吼,更加疯狂地挣扎、冲撞!整个古鼎都在嗡嗡震颤,鼎身上古老的饕餮纹路疯狂闪烁,仿佛随时要压制不住鼎内爆发的恐怖力量!
七娘的魂魄在剧痛中疯狂颤抖、扭曲。她感觉自己正被一寸寸地投入这口沸腾的熔炉,被自己亲手抽出的记忆丝线捆绑着,被那些痛苦的鬼影撕咬着!她看到了鼎内翻滚的浆液中,映照出无数个自己:幼时懵懂绣猫的自己,情窦初开羞涩的自己,签下卖身契时绝望的自己,阁楼中呕血而亡时惊恐的自己……每一个影像都在被浆液侵蚀、融化,发出无声的尖叫!
“不……不要……” 她残存的意识在无边痛苦中发出微弱的哀鸣,试图抗拒这灵魂的凌迟。然而幽冥法则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禁锢着她,强迫她继续这自我献祭般的酷刑。她的魂影越来越淡,仿佛所有的光华、所有的“存在感”,都在源源不断地被那口贪婪的古鼎吸走,织入那越来越浑浊、越来越散发出不祥气息的汤液之中。
时间在极致痛苦中被无限拉长。鼎内的咆哮渐渐低沉下去,不是因为平息,而是因为那三色浆液与七娘投入的魂力丝线终于开始强制性的融合。强光收敛,翻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粘稠如泥浆般的暗褐色液体在鼎中缓缓旋转。液体表面,偶尔还有细微的气泡破裂,逸散出混合着腥臭、甜香、死寂和浓烈苦涩的气息,仿佛凝聚了世间一切痛苦的沉淀物。
当最后一缕从七娘魂魄中抽出的、带着她生命最后一口绝望喘息的光丝,颤抖着、最终没入那暗褐色的粘稠汤液中时,忘尘鼎猛地一震,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叹息,如同饱食的巨兽。鼎身上流转的饕餮纹路光芒渐渐稳定下来,归于沉寂。
鼎中的液体不再剧烈翻腾,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凝固的、缓缓蠕动的暗褐色泥浆状物质。表面漂浮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灰白色絮状物和暗红色的细小凝结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忘川腥臊、彼岸甜腻、奈何死寂以及灵魂焚烧后焦糊苦涩的复杂气味,浓烈得如同实质,从鼎口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桥头。这气味霸道无比,甚至连忘川的腥臭和彼岸花海的甜香都被它暂时压了下去。
七娘那缕残魂如同燃尽的灯芯,飘摇着、黯淡得几乎透明,悬浮在古鼎上方。所有的记忆、情感、喜怒哀乐,都已被抽空、织入了那锅粘稠的汤里。她的意识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麻木,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仿佛也成了这桥、这河、这死寂的一部分。
判官的身影依旧立在鼎旁,玄袍在浓烈的气味中纹丝不动。他注视着鼎中那锅刚刚“熬”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褐色粘稠之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对“工序”完成的确认。
他抬起手,并非指向鼎,而是指向七娘那缕即将消散的残魂。一点凝练至极、散发着幽邃寒意的黑芒自他指尖飞出,无声无息地没入七娘魂体之中。
嗡!
七娘残魂猛地一震!一股冰冷、沉重、带着无尽岁月沉淀气息的力量瞬间注入了她空茫的魂体!这力量并非赋予生机,而是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她的存在形态彻底锚定、重塑!
魂体被强行凝实、塑形。枯槁佝偻的身躯,如同被风霜侵蚀千年的古木;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凝固的、映不出任何光亮的死水;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刀斧刻下的苦难印记;灰白稀疏的发丝,如同深秋枯败的芦苇,无力地贴在头皮上。一身粗陋的、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麻布衣裙,如同裹尸布般套在她身上。
转瞬之间,一个垂垂老朽、散发着沉沉暮气与死寂的老妪形象,取代了那缕飘摇的残魂,凝固在了忘尘鼎旁。她的腰深深地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唯有那双枯槁的手,指节因常年引针而扭曲的痕迹依旧残留,此刻正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
“此汤,名‘孟婆汤’。”判官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烙印,刻入她重塑的意识深处,“尔,即为‘孟婆’。”
他袍袖再次拂过忘尘鼎。
鼎中那粘稠如泥浆的暗褐色汤液,如同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缓缓升起一团,悬浮在鼎口上方。汤液翻滚蠕动,表面依旧漂浮着令人作呕的絮状物和凝结块,散发着那混合了世间至苦至悲的气息。
一只粗陶碗,凭空出现在七娘——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孟婆——那枯瘦颤抖的手中。碗身粗糙,没有任何纹饰,颜色灰暗。
那团悬浮的、令人望之生畏的汤液,如同活物般,精准地注入她手中的粗陶碗里,堪堪盈满碗沿。粘稠的汤液在粗糙的碗壁上缓缓流动,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
“此乃尔职司。”判官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饮下它。”
孟婆佝偻着身体,僵硬地低下头,浑浊无光的眼珠,木然地盯着手中这碗刚刚“熬”成的汤。碗中暗褐色的粘稠液体,倒映出她此刻苍老、枯槁、如同厉鬼般的面容。
没有犹豫,也失去了犹豫的能力。这汤,本就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她缓缓地,将碗沿凑近干瘪开裂、毫无血色的嘴唇。
汤液入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席卷一切的苦涩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刚刚被重塑、还是一片空茫的意识堤坝!那不是味觉上的苦,而是灵魂层面的、最纯粹的“苦”之本质!
忘川的腥臊怨毒、彼岸花的迷乱甜腻、奈何霜的刺骨死寂……种种幽冥秽物的气息被极致放大,如同亿万根毒针在她意识中穿刺!而更猛烈、更尖锐的,是她自己!是她刚刚被撕裂、被织入汤中的所有记忆与情感!
娘亲泪水中的绝望,银子冰冷的触感,青楼窗棂透进的微弱天光,绣针扎破指尖的锐痛,丝线勒紧的窒息,肺腑撕裂的灼烧,喷溅在绣面上的黑血,血污中那双死死盯住她的鬼眼……尤其是,那张清朗温润的少年面庞,那句“凤冠霞帔,必不负你”的承诺!这些碎片,这些情感,此刻不再是回忆,而是化作了烧红的烙铁,带着她灵魂本源的烙印,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烫在她意识的最深处!
甜言蜜语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刺穿信任;山盟海誓化作了最灼热的火,焚烧希望;呕心沥血的付出成了最沉重的枷锁,锁住生路;喷溅的鲜血和那双鬼眼,则是最深的恐惧和绝望的深渊!她一生的执着、奉献、牺牲,最终都酿成了这碗苦到灵魂都在颤栗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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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嗬嗬……” 孟婆佝偻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碗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浑浊的老泪无法控制地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滚落,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滴落在碗中暗褐色的汤液里。
泪珠滴入的瞬间,碗中的汤液仿佛被投入了火星!嗤地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烟。汤液表面那些漂浮的絮状物和凝结块,竟奇异地溶解了一丝,浑浊粘稠的汤体似乎变得……稍稍清透了一丁点?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也似乎随之淡去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但这变化微乎其微,转瞬就被那无边的苦涩和绝望重新淹没。孟婆的身体佝偻得更低了,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她端着碗的手抖得如同筛糠,碗中的汤液晃动着,映照着她扭曲痛苦的脸。
“苦……”一个破碎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般从她干裂的喉咙里挤出。这不仅仅是对汤味的形容,更是对自身存在、对无尽职责、对这被永恒诅咒的命运,最刻骨铭心的控诉与烙印。
判官冷漠地看着她饮下这碗由她自己灵魂熬煮的苦汤,看着她因那极致痛苦而佝偻抽搐。当那滴老泪落入汤中、引起那细微变化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幽微的涟漪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记住此味。”判官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如同宣判最终的法条,“此乃尔之职,尔之刑,尔之宿命。引魂,织念,融汤,此三法已烙于尔魂。此后岁月,尔当于此桥头,日复一日,引忘川水,采彼岸花,集奈何霜,再引尔魂中记忆苦痛为薪柴,熬炼此汤。凡过此桥之魂,必饮此汤,尽忘前尘,方得入轮回。”
他玄色的袍袖在浓烈的汤气与忘川的阴风中纹丝不动,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要融入这片永恒的幽冥背景。
“孟婆,”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钉入孟婆的意识深处,“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判官的身影彻底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只余下那口巨大的忘尘古鼎,沉默地矗立在桥头,散发着幽暗的光泽。鼎旁,是那个刚刚诞生的、被无边苦涩与绝望彻底淹没的佝偻老妪,和她手中那碗映照着忘川黄水与血色花海的、未尽的苦汤。
浓烈的苦涩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孟婆新生的意识,勒得她魂魄都在窒息。她佝偻着,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灌入那忘川的腥臊与汤气的苦烈,每一次吐纳都带出灵魂被撕裂后的灼痛。判官的身影消散了,留下的却是一座比无间地狱更冰冷绝望的囚笼——这座桥,这口鼎,这碗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千年。麻木的痛楚稍稍沉淀,一种更庞大的、如同冰山压顶的孤寂感,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淹没了那尖锐的苦涩。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惨白的桥面,投向忘川河的对岸。那里,景象已变。
不再是翻滚的浓雾。河岸上,无边无际,密密麻麻,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又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数影影绰绰、半透明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汇聚而来!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衣着各异,时代不同。有的身着华服却沾满血污,有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有的肢体残缺面容扭曲,有的神情呆滞如同木偶……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眼中那无法消散的、浓得化不开的执念!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对仇敌的怨毒,对爱人的不舍,对未竟之愿的疯狂不甘……无数道无形的、充满了强烈情绪波动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越过宽阔的忘川黄水,齐刷刷地聚焦在奈何桥头,聚焦在孟婆和她身旁那口巨大的忘尘鼎上!
渴望!一种近乎癫狂的、对解脱的渴望!对那碗汤的渴望!
那亿万道目光汇聚成的无声压力,比判官的威压更沉重,比忘川的怨气更粘稠,瞬间攫住了孟婆!她刚刚因饮汤而麻木的意识,被这庞大的、带着无数前尘碎片的渴望洪流冲击得摇摇欲坠!无数破碎的、带着强烈情感色彩的低语碎片,如同亿万只蚊蚋,直接钻入她的魂体:
“娘……小宝饿……”
“银子!我的银子藏在炕洞里!不能忘啊!”
“杀!杀了他!我要报仇!做鬼也不放过他!”
“婉儿……等我……来世……”
“我的功名!我的状元!就差一步啊!”
这些破碎的执念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孟婆空茫的意识,试图将她拖入那亿万亡魂共有的、混乱痛苦的记忆泥沼!她佝偻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手中的粗陶碗剧烈颤抖,碗里暗褐色的汤液泼洒出几滴,落在惨白的桥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几缕细微的青烟,留下几点焦黑的痕迹。
“呃……”孟婆发出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深陷的眼窝中,那两潭死水剧烈地波动起来。她猛地闭上眼,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鼎壁边缘,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锚定感。引魂!织念!融汤!判官烙入她魂中的冰冷法诀骤然亮起!
一股无形的吸力,源自她那被幽冥法则重塑的魂体核心,猛地爆发开来!强行对抗着那亿万亡魂意念的冲击!她感觉自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破舟,本能地遵循着那残酷的法则,开始她的“职司”。
第一个走上桥的身影,是一个身着褴褛短衫、瘦骨嶙峋的汉子。他满面尘灰,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压垮的麻木。唯有在靠近桥头、看到孟婆和她身旁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古鼎时,那麻木的眼底才骤然爆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对“遗忘”的渴望绿光!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鼎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死死盯着孟婆手中的碗,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孟婆佝偻着,动作僵硬却精准。她伸出枯枝般的手,引动那被烙印在魂中的法则之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攫取了一捧粘稠的忘川黄水,投入鼎中。指尖拂过桥畔的彼岸花海,一片血色的花瓣应手而落,飘入鼎口。再一引,桥面凝结起一小片灰白的奈何霜,寒气森森地融入鼎内。鼎中本已沉淀的暗褐色浆液再次开始翻腾,腥臭、甜香、死寂的气息蒸腾而起。
最后,也是最痛苦的一步。孟婆闭上眼,意识沉入那刚刚被亿万亡魂执念冲击过的、依旧混乱痛苦的魂海深处。她“抓”住了其中一缕——那是属于这枯瘦汉子的执念碎片:龟裂土地上干枯的禾苗,饿得嗷嗷哭嚎的婴孩,妻子绝望空洞的眼神,债主狰狞的嘴脸……这些碎片尖锐冰冷,带着尘土和饥饿的味道。
“织!”冰冷的法诀驱动着她。她用自己的魂力,如同无形的梭子,将这缕亡魂的执念碎片强行抽取、撕裂、拉长,化为一缕闪烁着土黄色微光、充满痛苦与绝望的“丝线”!这过程如同用钝刀切割自己的魂魄,痛得她魂体一阵虚幻。然后,她将这缕丝线,狠狠地“织”入鼎中那翻滚的三色浆液里!
嗤——!
如同滚油遇水!鼎内浆液猛地爆开一团浑浊的土黄色光晕,夹杂着亡魂无声的凄厉尖啸!无数细小的、代表着饥饿、债务、干裂土地的痛苦面孔在汤液中一闪而逝!整个鼎身嗡嗡作响,饕餮纹路明灭不定。一股更加浓烈、混合了尘土腥气和绝望气息的苦涩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汤液渐渐平息,颜色变得更加浑浊暗沉,表面漂浮的杂质似乎多了一些。孟婆颤抖着手,用一只新的粗陶碗,舀起这刚刚“熬”好的、温度滚烫的汤。
那枯瘦的汉子早已急不可耐,如同濒死的野兽扑向水源,一把夺过碗,看也不看那浑浊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汤液,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便灌了下去!
汤液入喉的刹那,汉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瞬间放大!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扭曲、抽搐,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想要呕吐,想要嘶吼,但喉咙却被那粘稠的汤液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布满青筋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剧烈地痉挛着。
几息之后,那极致的痛苦骤然从他脸上褪去。扭曲的五官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如同被清水洗过的石板。眼中所有的浑浊、麻木、痛苦、渴望……所有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彻底的茫然。他呆呆地松开掐住脖子的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粗糙手掌,又茫然地抬起头,望向桥那头翻滚的浓雾。然后,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朝着浓雾深处走去,背影很快被灰白吞噬,消失不见。
孟婆佝偻着身体,枯槁的手按在冰冷的鼎壁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汉子消失的方向,空茫一片。唯有鼎中残留的、那混合了尘土与绝望的苦涩气息,还有指尖残留的、抽取对方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开始。桥头对岸,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着。每一道麻木或癫狂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那口不断蒸腾着不祥气息的古鼎上。
引魂,织念,融汤……周而复始。
亡魂如潮,永无止歇。孟婆佝偻在忘尘鼎旁,如同桥头一尊被岁月风化的石雕。时间在幽冥失去了刻度,唯有那口古鼎中汤液翻滚的声响,亡魂饮汤时痛苦的痉挛与瞬间的空白,以及汤气弥漫开来的、万古不变的苦涩气息,成了这片死寂天地唯一的韵律。
起初,每一次“引魂织念”,都如同灵魂的凌迟。抽取亡魂执念碎片时,那些强烈的、带着各自前尘印记的悲苦、怨毒、眷恋、不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她空茫的意识。熬汤时,将那些碎片强行“织”入汤基的过程,更是煎熬,如同将自己破碎的灵魂一次次投入熔炉煅烧。她熬的汤,颜色浑浊如泥浆,气味腥臭苦涩得令靠近的亡魂都本能地退缩,饮下后的痛苦反应也格外剧烈。她如同一个笨拙的学徒,在痛苦中跌跌撞撞地履行着这残酷的职责。
然而,判官烙印在她魂中的法则冰冷而精确。痛苦本身,成了最严苛的导师。渐渐地,那“引魂”之力运转得不再那么滞涩。她能更快地从亿万亡魂的意念洪流中,精准地“钩”住眼前之魂最核心的那缕执念,如同老练的渔夫,一甩竿便命中目标。抽取执念碎片时,那撕裂般的痛楚依旧,但她的魂体似乎被这无尽的痛苦磨砺得更加“坚韧”,或者说,更加麻木。
“织念”入汤的过程,也由最初的狂暴失控,变得相对“驯服”。她的魂力如同无形的织梭,穿梭于鼎中翻腾的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与亡魂执念之间,将那些尖锐痛苦的记忆碎片强行分解、拉长、缠绕,最终与汤基强行融合。虽然汤色依旧暗沉浑浊,汤气依旧浓烈苦涩,但至少,不再频繁地引起古鼎剧烈的嗡鸣和饕餮纹路的疯狂闪烁。
亡魂饮下汤后的痛苦反应,似乎也稍稍减弱了一些,那瞬间的茫然空白来得更快了些。队列,在以一种冰冷而恒定的速度,向前移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已是千年。
孟婆的动作变得机械而精准。引水,采花,凝霜,抽念,织汤……每一个步骤都刻入了骨髓,成了无需思考的本能。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更深了,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死水凝固得如同万古寒冰,再也映不出任何波澜。她不再去看那些亡魂饮汤时的痛苦表情,不再去“听”那些消散前的无声嘶吼,甚至不再去感受指尖每一次抽取执念时带来的尖锐痛楚。所有的感觉,都被那口鼎、那碗汤散发出的永恒苦涩气息所覆盖、所同化。
她成了奈何桥的一部分,成了忘尘鼎的延伸,成了“孟婆汤”这个概念在人间的具象化身。
直到这一日。
幽冥依旧,灰暗永恒。忘川奔流,无声咆哮。彼岸花开,血色凄迷。
桥头的亡魂队列依旧沉默地延伸至视野尽头。孟婆佝偻着,枯瘦的手精准地引动着忘川黄水,血色花瓣,灰白寒霜,投入那口亘古不变的忘尘鼎。鼎中汤液翻滚,散发出熟悉的、浓烈的混合苦涩。
她浑浊无光的视线随意地扫过队列前方。引魂之力习惯性地探出,准备钩取下一个亡魂的执念核心。
就在她的意念触及那缕魂魄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那被千年麻木冰封的意识!
那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熟悉到让早已凝固如死水的灵魂深处,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江南三月的杏花微雨,带着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是私塾窗棂透进的午后暖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是粗糙纸张摩挲指尖的触感,带着墨香;是少年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轻轻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陈子安!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带着焚尽一切的熔岩,猛地从她灵魂最深处、从那被遗忘的灰烬里喷薄而出!瞬间烧穿了千年的冰封,烧毁了千年的麻木!
孟婆那如同风化石雕般凝固的身体,猛地剧震!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冰冷的鼎壁边缘,指甲与坚硬的青铜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深陷的眼窝里,那两潭凝固了千年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浑浊的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而急剧收缩!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艰涩得如同锈蚀了万年的机括。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力量,穿透前方影影绰绰的亡魂,死死地钉在了队列最前方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魂影。身姿清瘦挺拔,穿着一袭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襕衫,如同当年赴考时的模样。头发用一根朴素的木簪绾起,一丝不乱。面容依稀能辨出清俊的轮廓,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沧桑,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郁与茫然。他安静地站在队列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忘川水,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似乎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心事里。那气质,那身形,那残存的风骨……纵然隔着千载光阴,纵然隔着生死幽冥,孟婆也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他!真的是他!陈子安!
千年的时光壁垒轰然崩塌!无数被遗忘的、被苦涩汤气掩埋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江南的杏花烟雨、阁楼的昏暗烛光、绣架上的丝线寒芒、喷溅在百鬼图上的黑红血污……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她被重塑的魂体!尤其是那张在血污中缓缓浮现的、死死盯着她的赤发鬼眼!那眼神里的怨毒与嘲弄,此刻竟与眼前这张清俊却写满沧桑疲惫的脸,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嗬……”一声极其沙哑、仿佛从锈蚀千年的铁罐里挤出的吸气声,从孟婆干瘪的胸腔里艰难地溢出。她佝偻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端着汤碗的手,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碗中那粘稠的、暗褐色的、凝聚了无数亡魂悲苦与她自身千年孤寂的孟婆汤,剧烈地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千年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死寂的深水之下,那沉积了万载的淤泥与寒冰被疯狂搅动!无数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猛地冲上意识的表面: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考中了吗?做官了吗?荣华富贵了吗?他……可还记得那个为他耗尽心血、卖身青楼、呕血而亡的孟七娘?!
还有……那张百鬼图!那只血污中的鬼眼!那怨毒的凝视!为什么……为什么会和他的脸重叠?!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疯狂碰撞、撕扯!疑惑、震惊、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被尘封千年的怨与不甘……种种激烈到足以撕裂魂魄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她那早已被设定为“空寂”的魂核中轰然引爆!
引魂织念的法诀瞬间失控!鼎中原本相对平稳翻滚的汤液,因她魂力的剧烈波动而骤然狂暴!轰!一股暗褐色的浆液如同愤怒的巨蟒,猛地从鼎口喷涌而出,溅落在惨白的桥面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腾起大股腥臭刺鼻的青烟!
靠近桥头的几个亡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狂暴的汤气波及,发出无声的恐惧尖啸,魂体剧烈扭曲波动,几乎要溃散!
然而,孟婆却浑然不觉。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存在,都死死地钉在了那个青衫书生的魂影之上!千年的麻木外壳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那碗在她手中剧烈颤抖、随时可能倾覆的孟婆汤,此刻仿佛重逾万钧,里面翻腾的不再是忘川水、彼岸花、奈何霜,而是她自己被撕裂的魂魄,是她被辜负的一生,是她千年守望的孤寂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