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酆都御史(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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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子夜,朔风卷着枯叶,抽打在青州城高耸的城墙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夫裹紧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沙哑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里孤零零地荡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梆!梆!”尾音被呼啸的风吞没大半,更添几分阴森。
城西,颜府后宅的书房内,烛火却燃得正旺。颜政安端坐案前,眉峰紧锁,面前摊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份墨迹淋漓的诉状,字字泣血,控诉的正是青州知府周世荣——他颜政安的亲娘舅。诉状里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为霸占城南李寡妇家三亩薄田,竟纵容家奴放火,生生烧死了李家卧病的老母;强征民夫修其别院“集雅轩”,克扣工钱,累死病死者十余人,尸首草席一卷便抛入乱葬岗;为讨好巡抚,搜罗民间珍宝,逼得数户家破人亡……末尾署名,是几个血红的手印,如未干的血泪。
窗棂被风拍得咯咯作响,烛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颜政安的心也随之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白日里,他亲眼见过城南那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听过李家小儿撕心裂肺的哭嚎;也悄悄去过乱葬岗,那新添的浅坑薄土下,仿佛有无数冤魂在无声呐喊。他握笔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笔尖悬在书状上方,却重逾千斤。告,便是亲手将母舅送上断头台,母亲将如何承受?阖族颜面何存?不告,这一纸血泪控诉,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又岂能安息?还有自己十年寒窗所读的圣贤书,“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字字句句,此刻都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在良心上。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颜夫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烛光下,她眼泡红肿,显然哭过许久,鬓边几缕白发在夜风中颤动。她将汤碗轻轻放在案角,目光掠过那份摊开的诉状,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
“安儿……”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伸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衣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夜深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那……那状子……”她哽咽着,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你舅舅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骨肉至亲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他若倒了,咱们颜家……你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娘……娘给你跪下了!”说着双膝一软,竟真要跪下。
颜政安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搀扶,心如刀绞:“娘!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扶住母亲颤抖的双肩,那单薄的身子骨硌得他生疼。母亲的泪眼,舅舅狰狞的嘴脸,百姓绝望的哭嚎,在他脑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撕裂。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胸中翻腾的岩浆。
“娘,”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您先回房歇息。此事……容儿子……再想想。”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颜夫人泪眼婆娑地望着儿子苍白而痛苦的脸,终究没有再逼,只是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却隔绝不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抉择。
颜政安颓然坐回椅中,目光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一把抓起案上那份沉甸甸的诉状,几步冲到墙角取暖用的火盆前。炭火暗红,余温尚存。他手一扬,那凝聚了无数血泪与冤屈的纸卷,如同断翅的蝴蝶,打着旋儿落入暗红的炭灰之中!
“嗤啦——”
纸张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橘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蔓延。跳跃的火光映在颜政安苍白的脸上,明灭不定,扭曲了他的表情,如同鬼魅。他死死盯着那团迅速化为灰烬的火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缕殷红的鲜血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
火焰吞噬了纸,也仿佛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亮。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压抑而绝望。就在这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毫无征兆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瞬间穿透了厚实的墙壁,刺入了他的骨髓!比屋外的朔风更冷百倍!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只见书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幽幽的惨绿色!绿光摇曳,将整个书房映照得鬼气森森。而就在那惨绿的烛光笼罩下,书案后那张他坐了多年的太师椅上,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长,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板正的青布长衫,头戴一顶样式古旧的黑色儒巾。面容枯槁,毫无血色,如同蒙着一层死灰,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幽幽地燃烧着两点惨碧的鬼火,正直勾勾地、冰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颜政安。
颜政安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想逃,四肢却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鬼影缓缓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墙角火盆里那最后一缕将熄的灰烬,一个干涩、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耳膜,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焚状灭证,欺心罔法。颜政安,你阳寿已尽,随本官走吧。”
话音未落,颜政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幽冥的巨力猛地攫住了他的魂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重量和知觉,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被那股力量强行从瘫软的肉身中撕扯出来!书房、炭盆、惨绿的烛光、鬼影……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前飞速旋转、模糊、远去,最后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颜政安的意识在极寒与眩晕中挣扎,双脚终于触到了“地面”。那感觉并非泥土或石板,而是一种粘稠、冰冷、充满腐败气息的泥泞。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条无法形容的“路”。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浑浊。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黑褐色的淤泥翻涌着,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和尸骸腐烂的气息。无数影影绰绰、半透明的“人”影,如同被驱赶的羊群,麻木地、踉跄地向前跋涉着。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呆滞痛苦,肢体残缺不全。有的拖着腐烂的肠子,有的颈骨断裂,头颅歪斜,空洞的眼眶茫然地望着前方。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哭泣交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浪。
这就是黄泉路?颜政安低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双脚深陷冰冷的淤泥。那股无形的巨力依旧在背后推搡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汇入这无边无际的亡魂洪流。巨大的恐惧和死后的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快走!磨蹭什么!”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在耳边炸响!
啪!
一条缠绕着黑色电芒、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长鞭,如同毒蛇般狠狠抽打在颜政安魂体的脊背上!
“啊——!”一股无法形容的、直击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爆发!仿佛整个魂魄都被撕裂!颜政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魂体剧烈波动,几乎溃散!他痛得蜷缩起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咬紧牙关(虽然魂体并无牙齿),拼命跟上队伍。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鞭子袭来的方向。只见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矗立在亡魂队伍的两侧。左边一个,青面獠牙,头生独角,赤红的双目如同两盏燃烧的灯笼,手中挥舞的正是那条恐怖的黑电长鞭,鞭梢还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右边一个,面色惨白如纸,一条猩红的长舌垂到胸前,几乎拖到地上,手中提着一根巨大的、布满尖刺的狼牙棒,棒头沾满了黑紫色的碎肉和凝固的魂屑。它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硫磺与血腥的恶臭,目光凶残地扫视着队伍,稍有滞后者,鞭棒立刻加身!
这便是传说中的勾魂鬼差——青面夜叉与白面无常!
颜政安心中一片冰凉,恐惧如同附骨之蛆。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想寻找那个将他拘来的青衫鬼影,却只看到茫茫魂海,哪里还有踪迹?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身后涌来,亡魂队伍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幽深洞穴,浓烈的阴风夹杂着凄厉的鬼哭从中呼啸而出。队伍被加速驱赶着,涌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洞内并非想象中笔直向下,而是盘旋曲折,如同巨蟒的肠道。两侧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鬼爪,随时可能攫人而噬。洞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盏惨绿色的鬼火灯,幽幽燃烧,勉强照亮脚下湿滑黏腻、布满暗红色苔藓的“路”。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在灯影下的石壁中若隐若现,无声地嘶嚎着。阴风更加刺骨,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灌入魂体,带来彻骨的冰寒与无法抑制的战栗。
颜政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粘稠的泥泞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青面夜叉的鞭子如同附骨之蛆,随时可能落下。他魂体的“后背”处,被鞭笞的地方,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痛从未停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的魂魄本源。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之际,一个苍老而微弱的魂音,颤抖着在他身侧响起:
“后生……后生……扶老朽一把……老朽……实在走不动了……”
颜政安侧目,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白发凌乱的老者魂魄,几乎要瘫倒在泥泞里,魂体黯淡,如同风中残烛。他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充满了对前路的绝望。颜政安心中恻隐,尽管自身也痛苦不堪,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搀扶住老者虚弱的魂体。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老者手臂的刹那——
“哼!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他人死活?”一声阴冷的嗤笑自身后传来!
颜政安悚然回头!只见那拘他而来的青衫鬼吏,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枯槁的死灰面容上,两点惨碧的鬼火在幽暗的光线下跳跃着,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冷酷的嘲讽。
那老者魂魄一见青衫鬼吏,如同见了最恐怖的煞星,吓得魂体剧烈波动,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瞬间缩回手去,踉跄着拼命向前挤去,眨眼便消失在亡魂群中,再不敢看颜政安一眼。
青衫鬼吏那冰冷的目光扫过颜政安僵在半空的手,声音如同冰锥刺入他的魂识:“此地非阳世,无谓的善心,只会让你魂飞魄散得更快。收起你那套无用的书生意气,随本官速速前行!” 说完,他枯瘦的手虚空一抓,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再次攫住颜政安的魂魄,拖着他猛地向前加速!
颜政安只觉魂体仿佛要被这股巨力扯碎,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冲去。身后传来青面夜叉不耐烦的咆哮和鞭子破空的厉啸,抽打在那些行动稍慢的亡魂身上,激起更加凄厉的惨嚎。他心中一片冰冷,方才那点本能的善意被鬼吏的冷酷和现实的残酷彻底碾碎,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对这幽冥世界的绝望。
不知在阴冷黑暗的洞窟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片更加幽暗、更加广阔的光。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血腥、腐朽和绝望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终于踏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却让颜政安倒吸一口冰冷的阴气!
一条无法形容其宽阔的黑色河流横亘在前方,河水粘稠如墨,死寂无声,水面翻滚着无数惨白肿胀的手臂、扭曲痛苦的面孔,无声地沉浮挣扎。河面上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灰黑色雾霾,无数影影绰绰的鬼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发出低沉绝望的呜咽。这便是忘川河!
一座巨大无比的石桥,横跨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色冥河之上。桥身由惨白如骨的巨石砌成,桥面上刻满了无数痛苦扭曲、狰狞咆哮的鬼脸浮雕。桥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碑上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用凝固的鲜血书写,散发出滔天的怨气——奈何桥!
桥头,亡魂的队伍排成了长龙,缓慢地向前蠕动。队伍前方,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一方破旧的石案之后。那是一个形容枯槁到极致的老妪,鸡皮鹤发,眼皮耷拉着几乎盖住眼睛,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麻衣。她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布满缺口的陶土破碗,碗中盛满了浑浊不堪、散发着刺鼻腥气的黑色汤汁。她机械地舀起一勺黑汤,递给每一个行至面前的亡魂。亡魂们麻木地接过,或一饮而尽,或被迫灌下,随即眼神彻底涣散,脸上所有的痛苦、不甘、记忆瞬间消失,只剩下彻底的茫然与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身后的鬼差推搡着,踉跄走过奈何桥,没入桥对岸更加深邃的黑暗中。
这便是孟婆!那碗便是能洗去一切前尘往事的孟婆汤!
颜政安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随着亡魂队伍缓缓向前挪动。离那石案越来越近,孟婆那浑浊无神的眼睛,佝偻的身形,还有那破碗中翻腾的、令人作呕的腥臭黑汤,都清晰地映入眼帘。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喝下那汤,焚状灭证的自责、母亲的泪水、舅舅的罪恶、那些枉死的冤魂……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他将彻底变成一具浑噩的行尸走肉,连赎罪的机会都将永远失去!
“不!我不喝!”颜政安魂体剧烈波动,发出无声的呐喊,拼命想要抗拒那股推着他前进的力量。
“由不得你!”青衫鬼吏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在身后响起。一股更强大的禁锢之力瞬间笼罩了颜政安,让他如同陷入最粘稠的泥沼,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石案、离那破碗越来越近!孟婆那枯槁的手已经伸向了勺子!
就在那勺腥臭的黑汤即将递到他魂体前的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冷、威严,带着金石之音的女声陡然响起,如同利剑划破忘川河畔死寂的空气!
这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颜政安的魂识深处炸开!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毫无征兆地从他魂体深处爆发出来!光芒炽烈纯净,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浓重的阴霾与怨气!近在咫尺的孟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一照,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的凄厉尖叫,枯槁的身形猛地向后缩去,手中那破碗里的黑汤剧烈翻腾,泼洒出大半!
禁锢颜政安的力量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他惊愕地低头,只见自己半透明的魂体胸口位置,一枚古朴的方形印记正悬浮而出,熠熠生辉!印记非金非玉,材质温润如古玉,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的白光。印纽是一只造型奇古、盘踞昂首的异兽,似龙非龙,双目圆睁,仿佛能洞察幽冥一切虚妄。印底朱文篆刻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监察阴阳”!威严磅礴的气息如同潮水般向四周扩散!
“酆都御史印?!”一直冰冷淡漠的青衫鬼吏,此刻竟失声惊呼!他那张枯槁的死灰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两点惨碧的鬼火疯狂摇曳,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那枚悬浮的白玉方印,如同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之物。
奈何桥头,所有亡魂、鬼差、包括那缩在石案后的孟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枚散发着神圣威严气息的玉印震慑住了!亡魂队伍停止了蠕动,鬼差手中的鞭棒僵在半空,连忘川河中沉浮的怨魂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白光缓缓收敛,玉印依旧悬浮在颜政安胸前,散发着柔和而威严的光晕。他茫然无措,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酆都御史?监察阴阳?这与他何干?
“颜政安。”那个清冷威严的女声再次在他魂识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汝身怀‘监察阴阳’之印,乃冥府敕封之‘酆都御史’,司掌纠察幽冥诸司、弹劾不法鬼吏、伸张冤屈之职!此印既显,汝阳寿未尽,更肩负天职,岂可饮此孟婆汤,忘却前尘?”
颜政安如遭雷击,彻底呆立当场!酆都御史?自己?这……这从何说起?他下意识地看向青衫鬼吏。
那鬼吏脸上的惊骇已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阴沉,他死死盯着颜政安胸前的玉印,又看看颜政安茫然的脸,枯槁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冷哼:“哼!监察御史?好大的名头!颜政安,莫以为得了此印,便能在这幽冥地府为所欲为!随本官去森罗殿,自有分说!” 他语气虽厉,却明显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如之前般粗暴。他枯瘦的手一挥,一股力量卷住颜政安,但不再是禁锢,更像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拉着他脱离了亡魂队伍,化作一道黯淡的流光,朝着奈何桥对岸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威严的黑暗疾驰而去!瞬间将奈何桥的喧嚣与孟婆怨毒的目光抛在身后。
流光疾驰,瞬息千里。周遭不再是忘川河畔的凄风惨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沉重黑暗。偶尔有巨大无比、如同山峦般的黑影在极远处缓缓移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终于,流光猛地一顿。眼前豁然出现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阴森的巨殿!殿宇通体由一种漆黑如墨、却又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石垒砌而成,高耸入“天”,望不到穹顶。巨大的殿门紧闭,门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巨大扭曲的青铜门钉,每一颗都仿佛是一张痛苦哀嚎的鬼脸。门楣之上,一块巨大的玄铁匾额高悬,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用无数冤魂的鲜血书就——“森罗殿”!字迹笔锋如刀似戟,透出滔天的煞气与威严,仅仅是望上一眼,便让颜政安魂体震颤,几乎要跪伏下去!
殿门两侧,矗立着两排如同小山般的巨大身影。牛头人身,浑身覆盖着钢铁般的黑色鳞甲,手持燃烧着幽绿火焰的巨斧;马面人身,赤红的鬃毛如同火焰,双目喷射着硫磺气息的烈焰,手中握着缠绕着黑色闪电的巨锤。这便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它们如同最忠诚的守卫,沉默地矗立着,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
青衫鬼吏带着颜政安在殿前巨大的广场落下。广场地面由无数块刻满扭曲痛苦面孔的黑石铺就,踩上去仿佛能听到脚下传来无声的哀嚎。鬼吏对着紧闭的森严殿门,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启禀阎君,罪魂颜政安带到!此魂身怀异象,请阎君圣裁!” 他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广场上回荡,更添肃杀。
沉重的、仿佛碾过万载时光的摩擦声响起。巨大的殿门缓缓向内开启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阴寒煞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出!颜政安只觉得魂体都要被冻结、撕裂!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踉跄踏入殿内。
森罗殿内,空间广阔得难以想象,仿佛自成一方幽冥世界。无数惨绿色的鬼火灯悬浮在极高的穹顶之上,如同遥远的星辰,投下幽暗惨淡的光。地面是冰冷的黑色玉石,光可鉴人,倒映着上方鬼火,更显诡异。
大殿深处,高踞于九级漆黑骨阶之上的,是一张庞大得如同小山般的玄铁王座!王座上端坐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那身影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翻滚不休的黑色煞气之中,看不清具体形貌,唯有一双巨大的、燃烧着暗金色火焰的眼眸,穿透煞气,如同两轮沉沦的烈日,冰冷地、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下方渺小如尘埃的颜政安!那目光所及之处,空间都仿佛在扭曲呻吟!这便是统御幽冥、执掌生死轮回的阎罗王!
王座下方两侧,肃立着十位形态各异、但都散发着滔天威压的身影。有的身着蟒袍玉带,面容肃穆如铁;有的青面獠牙,手持判官笔与生死簿;有的慈眉善目,却眼含洞察一切的精光……正是十殿阎罗!
整个大殿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威严与肃杀,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块。颜政安在这滔天威压之下,魂体几乎要溃散,本能地想要跪伏下去。然而,就在他膝盖发软之际,胸前的“监察阴阳”印猛地一震!一股温润却坚韧的力量瞬间流遍魂体,稳住了他的身形,更驱散了那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玉印白光大放,柔和的光芒顽强地撑开一小片空间,将他护在其中,与整个大殿的阴森煞气形成鲜明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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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王座之上,那笼罩在煞气中的巨大身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鼻音。那双暗金色的巨眼似乎微微眯起,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颜政安胸前的玉印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凝重?
“颜政安!”一个威严宏大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直接轰入颜政安的魂识,震得他魂体嗡嗡作响,“你阳世身为生员,不思修身养德,反为亲隐恶,焚状灭证,欺心罔法!按律当堕无间地狱,永世沉沦!然……”声音微微一顿,那暗金色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监察阴阳’之印,乃上古神物,非大因果、大功德、大执念者不可承!此印既择你为主,显化于幽冥,其中必有莫大蹊跷!汝可有何辩驳?”
阎君的声音如同万钧重锤,每一个字都砸在颜政安的心上,让他想起那份焚毁的诉状,想起母亲的泪水,想起枉死的冤魂,巨大的羞愧与痛苦几乎将他淹没。他强撑着抬起头,迎着那如同实质的暗金目光,声音因魂体的虚弱和激动而颤抖:
“阎君……明鉴!学生……学生确有罪!为全私情,焚毁诉状,罔顾冤屈,欺心罔法!此罪,学生万死难辞其咎!”他艰难地承认,魂体因痛苦而波动,“然……然此印来历,学生实在不知!学生只知,若此印真能‘监察阴阳’,学生……学生恳请阎君开恩!允学生以此残魂,戴罪立功!重返阳间,查明舅父周世荣罪证,将其绳之以法!更要彻查青州枉死百姓冤情,令其沉冤昭雪!如此,纵使魂飞魄散,学生亦无憾矣!”他字字泣血,眼中魂光灼灼,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大殿内一片死寂。十殿阎罗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颜政安身上,有的审视,有的冷漠,有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阎君沉默片刻,笼罩在煞气中的巨大身影似乎在衡量。终于,那宏大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韵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此印显化,非是无因。颜政安,汝既有此心,亦有此印……本座便予你一个‘机会’!”
话音未落,阎君那笼罩在煞气中的巨手似乎抬了一下。一本巨大无比、封面如同凝固血块的册子凭空出现在大殿中央,悬浮在半空。册子自动翻开,无数密密麻麻、散发着幽光的名字在其中飞速流转。
“然,”阎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万载寒冰,“阴阳有序,律法无情!汝阳寿本已尽,强返阳世,有违天道!此‘监察阴阳’之印,可护你魂体暂驻阳间,亦可助你洞察幽冥冤屈,然每用一次印力,便需耗你阳世十年寿元为祭!此乃铁律,不可违逆!汝,可愿受此契约?”
十年寿元!用一次,折寿十年!颜政安倒吸一口阴冷的鬼气!这代价何其沉重!然而,他眼前闪过李家焦黑的废墟,闪过乱葬岗的浅坑,闪过舅舅周世荣那志得意满的嘴脸!更闪过自己跪在火盆前焚毁诉状时那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学生……”颜政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片燃烧的决绝,“愿意!”
“善!”阎君宏大的声音如同定下契约的钟鸣,“契约已成!崔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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