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胡四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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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崖回头,见是镇上“慈心堂”的坐堂大夫陈先生。陈先生年约五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医术高明,为人仁厚,在镇上颇有声望。
“陈先生。”沈青崖勉强拱手。
陈先生撑着伞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蹙:“多日不见,公子清减了许多。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心中郁结难解?”老大夫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眉宇间的愁绪。
沈青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劳先生挂心,只是…近日心绪不宁罢了。”
陈先生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烟雨中的河面,似有所指:“心绪不宁,常因外物扰神,或…心魔自生。老夫行医多年,见过形形色色之人。有时,眼见未必为实,常理未必是真。天地之大,造化玄奇,岂是凡俗所能尽窥?譬如草木鸟兽,亦有灵性;山川风月,亦蕴深情。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反倒蒙蔽了心眼,错失了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青崖一眼,“公子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若因外相而疑本心,因常理而负真情,岂非…本末倒置,徒留憾恨?”
陈先生的话语如同醍醐灌顶,字字敲在沈青崖心头。执着于皮相之别…执着于常理之限…错失本心所向的清明与真意…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是啊!他爱慕的,是那个在雨夜奏出天籁之音的灵魂,是那个画意清逸、谈吐不凡的知己,是那个花下对酌、眼波温柔的胡四姐!她的才情,她的品性,她待他的真诚,点点滴滴,难道会因为她是狐而非人,就化作虚假?就失去价值?他因为惊惧于她的异类身份,便仓惶逃离,甚至心生疑惧,将她所有的好都打上问号,岂不是辜负了这份相遇相知的情谊?岂不是…懦弱和狭隘?
一股强烈的悔恨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胡四姐惊雷下的恐惧和无助,想起她绝望的泪水,想起阿绣那复杂的眼神…在她最需要一丝信任和安慰的时候,他却用震惊和逃避,给了她最深的伤害!
“先生金玉良言,青崖…受教了!”沈青崖对着陈先生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哽咽。他不再犹豫,转身便朝着“寄庐”的方向,在细雨中狂奔而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向她道歉!告诉她,他不在乎她是什么!他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
雨丝拂面,带着清凉。沈青崖的心,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寄庐”门前时,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如坠冰窟!
那扇熟悉的乌漆木门,竟然洞开着!门板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仿佛被野兽利爪抓挠过的痕迹!门内,小院一片狼藉!那架盛开的紫藤花架被整个掀翻在地,淡紫色的花穗零落成泥,混着雨水,一片污浊!翠竹被折断,枝叶散落一地!石桌石凳东倒西歪!更骇人的是,青砖地面上,赫然有着几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一直蜿蜒到书房门口!
“四姐!阿绣!”沈青崖肝胆俱裂,嘶喊着冲进院子!
书房的门同样敞开着。屋内更是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书架倾倒,书籍、画卷散落满地,被踩踏得污秽不堪!笔墨纸砚狼藉一片!窗棂碎裂!地上、墙上,溅满了更多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人去楼空!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血腥气和残破景象,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何等惨烈的变故!
“四姐——!阿绣——!”沈青崖的呼喊声在空荡死寂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无人回应。只有冷风穿过破碎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迹,心如刀绞,浑身冰冷。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恨自己的懦弱与迟疑!若不是他因恐惧而逃避,若能早一日想通,早一刻赶来…或许…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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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四姐…”他喃喃着,踉跄着在废墟中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突然,他的目光被墙角散落的一堆书籍残页下,一点素白的光泽吸引。他扑过去,颤抖着手拨开纸张。
那是一小片被撕裂的素白罗衣碎片!布料上乘,正是胡四姐常穿的衣料!碎片边缘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而在碎片旁,静静躺着一支断裂的白玉兰花簪!簪头那用金丝点缀的花蕊已经变形,玉质上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啊——!”沈青崖抓起那染血的衣片和断裂的玉簪,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这定是四界之物!她受伤了!她被人抓走了!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他如同疯魔般冲出“寄庐”,在枫桥镇上四处打探。然而镇民们要么摇头不知,要么讳莫如深,眼神闪烁。直到他找到一位住在“寄庐”附近、以打更守夜为生的跛足老人。
老人起初也是连连摆手,经不住沈青崖苦苦哀求,才将他拉到僻静处,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中带着惊惧:“沈公子…唉!昨儿半夜,老汉我巡更到那附近,听得‘寄庐’里传来打斗声,还有女子凄厉的尖叫…吓得老汉腿都软了!没敢靠近…后来…后来看见几个穿着黑衣服、戴着斗笠的凶神恶煞的人出来,手里…好像还拖着个白乎乎的大麻袋…里面…里面像是装着活物,还在动!他们往西…往西边乱葬岗方向去了!那地方邪性…老汉我可不敢跟啊!”
乱葬岗!黑衣人!麻袋!白乎乎的东西!还在动!
沈青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想象四姐和阿绣遭遇了什么!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愤怒支撑着他!他谢过老人,转身便冲进镇上的铁匠铺,抓起一把劈柴用的、沉重锋利的开山斧,不顾铁匠的惊呼阻拦,丢下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扛起斧头,便朝着镇西那片阴森恐怖的乱葬岗,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亡命狂奔而去!
天色阴沉如墨,暴雨倾盆,密集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沈青崖浑身湿透,泥浆溅满了裤腿,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救她!救四姐!
乱葬岗在镇西三里外一处荒僻的山坳里。远远望去,荒草萋萋,坟茔错落,歪斜的墓碑在风雨中如同幢幢鬼影。几棵枯树张牙舞爪地伸向低垂的天幕,乌鸦的啼叫在雨声中更添几分凄凉。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沈青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上山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目光如鹰隼般在荒坟野冢间急切地搜寻。终于,在岗子最高处、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边缘,他看到了火光!
几簇幽绿、惨白、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火焰,围成了一个诡异的圆圈!圆圈中心,赫然立着三个身穿黑色劲装、头戴宽檐斗笠的身影!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阴冷凶戾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呈三角之势站立,手中各自掐着古怪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急促,如同毒蛇吐信!
而就在那三人围成的圈子中央,洼地的最低处,沈青崖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胡四姐和阿绣!她们被粗大的、浸染着暗红符文的麻绳紧紧捆缚着,丢在冰冷的泥水之中!胡四姐一身素衣早已被泥污和血迹染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血痕,原本清亮如琥珀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她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阿绣的情况更糟,她蜷缩在胡四姐身边,藕荷色的衣衫破碎,露出的手臂上布满青紫伤痕,已然昏死过去。
最让沈青崖心胆俱裂的是,在胡四姐和阿绣的头顶上方,悬浮着三面尺许见方的黑色幡旗!幡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上面用猩红的朱砂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随着那三个黑衣人念咒掐诀,幡旗上血光大盛,投射下三道阴森冰冷的血色光柱,如同囚笼般将胡四姐和阿绣牢牢罩住!那血光仿佛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吸力,胡四姐的身体在血光中痛苦地抽搐着,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白色光晕正被强行从她体内抽离出来,汇入那三面幡旗之中!
“妖孽!交出内丹!还能留你主仆一个全尸!否则,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为首一个身材最为高大的黑衣人厉声喝道,声音嘶哑难听,如同夜枭啼鸣。
“休…休想…”胡四姐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眼神却依旧倔强不屈,声音微弱却清晰,“尔等…邪道…觊觎内丹…戕害生灵…必遭…天谴!”
“冥顽不灵!”另一个黑衣人狞笑一声,手中法诀一变,那笼罩胡四姐的血色光柱骤然变得刺目!胡四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地弓起,更多的白色光晕被强行抽离!
“住手——!”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沈青崖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他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双目赤红,扛着那把沉重的开山斧,从藏身的乱石后猛冲出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黑衣人,狠狠劈砍过去!
“什么人?!”三个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荒山野岭、暴雨之夜竟会有人突然杀出,俱是一惊!
沈青崖含怒出手,这一斧势大力沉,带着呼啸的风声!那背对他的黑衣人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躲避!
“噗嗤——!”
锋利的斧刃狠狠劈在了那黑衣人的左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瞬间染红了雨水!
“啊——!”黑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斗笠被打飞,露出一张苍白扭曲、布满惊骇的中年男子面孔。他踉跄着倒退数步,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废了!
“找死!”另外两个黑衣人又惊又怒!为首那人反应极快,眼中凶光毕露,也顾不上再催动幡旗,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另一人则摸出几张画着符咒的黄纸,口中念念有词,黄纸瞬间燃烧起来,化作几团惨绿色的火球,朝着沈青崖激射而来!
沈青崖一斧得手,心中凶性更炽!他本就是文弱书生,不通武艺,方才全凭一股血气之勇。此刻面对夹击,毫无章法,只是凭着本能,怒吼着挥舞开山斧,朝着为首那黑衣人猛冲过去,完全不顾身后袭来的诡异火球!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救下四姐!
“小心!”地上奄奄一息的胡四姐看到火球袭向沈青崖后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然而已经晚了!那几团惨绿色的火球如同附骨之蛆,瞬间击中了沈青崖的后背!
“轰!”
沈青崖只觉得一股阴冷刺骨、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剧痛猛地从后背炸开!那感觉不似火烧,倒像是无数根冰锥狠狠扎进了骨髓!他眼前一黑,一股带着腥味的逆血直冲喉头!
“噗——!”
鲜血狂喷而出!沈青崖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向前猛地扑倒在地!沉重的开山斧脱手飞出,砸在泥水里。阴寒的气息瞬间席卷全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他挣扎着想爬起,却浑身剧痛,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举起寒光闪闪的短剑,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下!
“不——!”胡四姐发出一声绝望到极致的悲鸣!那声音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这雨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刺目的、无法形容的、如同月光凝成的匹练般的光华,猛地从胡四姐身上爆发出来!那光华皎洁、纯粹、蕴含着磅礴的生命气息,瞬间冲破了笼罩她的血色光柱!甚至连那三面悬浮的诡异幡旗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表面血光黯淡,符文碎裂!
胡四姐的身体悬浮而起!她周身笼罩在那圣洁的月白光华之中,破烂的素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她原本惨白的脸色此刻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琥珀色的眼眸中燃烧着决绝的金色火焰!她死死盯着那举剑刺向沈青崖的黑衣人,眼神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
“尔等…该死!”
冰冷的声音如同神谕,不带一丝情感。她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却依旧纤秀的手,五指张开,对着那为首的黑衣人虚空一抓!
“呃啊——!”
黑衣人刺向沈青崖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上瞬间涨成紫红色,眼球暴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隔空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都踢离了地面!
另外两个黑衣人见状,魂飞魄散!一人转身就想跑,另一人则慌忙掐诀想要催动幡旗!
“哼!”胡四姐冷哼一声,另一只手随意一挥!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月白光刃脱手飞出!
“噗!噗!”
两声轻响!那想逃的黑衣人双腿齐膝而断!惨叫着扑倒在地!那掐诀的黑衣人双手手腕被齐刷刷斩断!断手连同几张符纸一起掉落在泥水里!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
胡四姐看也不看那两个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废人,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悬在半空的黑衣首领。她五指缓缓收拢!
“咔…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传来!那黑衣首领的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眼珠彻底凸出,舌头伸得老长,瞬间毙命!尸体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块墓碑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兔起鹘落,三个凶神恶煞的邪修,瞬间两残一死!
施展出这雷霆一击后,胡四姐周身那璀璨夺目的月白光华骤然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触目惊心的金红色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来!
“四姐!”沈青崖挣扎着爬起,不顾后背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踉跄着扑过去,在胡四姐落地之前,险险将她接在了怀中!
触手冰凉!她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没有重量。脸色比雪还要苍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唯有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着。琥珀色的眼眸半睁着,努力地聚焦在沈青崖焦急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疲惫、释然,还有一丝…深深的眷恋。
“青…崖…”她艰难地抬起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上沈青崖沾满雨水和血污的脸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不该…来的…”
“别说话!四姐!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沈青崖心如刀绞,紧紧抱着她冰凉的身体,眼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胡四姐却微微摇了摇头,唇边努力牵起一个极淡、极虚弱的笑容,如同即将消散的涟漪:“没…没用的…我的内丹…刚才…强行动用本源…已经碎了…”她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那三个…是‘玄阴教’的…邪修…专门…猎取…我族内丹…炼邪功…我…我带着阿绣…东躲西藏…还是…被他们…找到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旁边昏迷不醒的阿绣,眼中满是愧疚:“阿绣…她…不是狐…是我…当年救下的…孤女…忠心…跟了我…这么多年…连累她了…”
“不!不!四姐!你不会有事!一定有办法!”沈青崖语无伦次,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胡四姐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崖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如同蒙尘的明珠,却依旧努力地映照着他的影子。“青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呓,“别怕…也别…后悔…能…遇见你…护住你…四娘…不悔…”
她抚在沈青崖脸上的手,无力地滑落。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耗尽,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如同栖息累了的蝶。
“四姐——!!!”沈青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紧紧抱着怀中渐渐冰冷、失去生息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悔恨、自责、撕心裂肺的痛楚…所有的情绪都化为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暴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这片血腥的洼地。雨水混合着泪水、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抱着胡四姐,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温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温暖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沈青崖如同石雕般抱着胡四姐坐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神空洞。阿绣不知何时幽幽转醒,看到眼前景象,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连滚带爬地扑到胡四姐身边,泣不成声。
沈青崖麻木地抬起头,目光落在胡四姐苍白安静的遗容上。他缓缓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雨水打湿的一缕碎发。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他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胡四姐眉心处,那光滑的肌肤之下,毫无征兆地透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月白色光华!那光华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
紧接着,那点光华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外游移!它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脖颈,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她心口的位置,微微跳动了一下,然后猛地脱离了她的身体,化作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柔和温润月白光晕的珠子!
那珠子悬浮在离她心口寸许的空中,光芒虽然黯淡,却依旧皎洁纯净,如同凝聚了一小片最温柔的月光。珠子内部,隐约可见一丝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裂痕。
内丹!是四界碎裂的内丹!
沈青崖和阿绣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颗悬浮的、散发着微弱光晕的月白珠子。
那珠子在空中悬浮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它如同有灵性一般,缓缓地、温柔地朝着沈青崖的方向飘了过来!它绕着他飞了一圈,似乎在眷恋地打量着他,最后,停在了他因悲痛而紧握的拳头旁。柔和的光晕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暖意。
沈青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那颗月白色的内丹,如同归巢的倦鸟,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触手温润,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仿佛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光芒柔和地包裹着他的手掌,如同一个无声的拥抱。
阿绣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捂住了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小姐…小姐的内丹…它…它选择了公子…”
沈青崖浑身剧震!他低头看着掌心这颗温润的、跳动着微弱光华的珠子,感受着那奇异的暖意,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封的河面被投入巨石,瞬间裂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希望、悲怆与深沉爱恋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的绝望,涌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颗温润的、跳动着微弱生命光华的内丹紧紧合拢在掌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消散的灵魂,重新捂暖。
“四姐…”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我带你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将胡四姐冰冷的身躯抱起,如同抱着最珍贵的瓷器。阿绣挣扎着起身,抹去眼泪,默默搀扶住他。两人互相支撑着,在泥泞中艰难地跋涉,离开了这片充满血腥与悲恸的乱葬岗,将那两个邪修的残躯和死寂,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回到“寄庐”,沈青崖不顾自身伤痛与疲惫,与阿绣一同,强忍悲痛,为胡四姐净身、更衣。他寻来最好的棺木,将她的遗体小心安放。棺木停放在她生前最爱的紫藤花架下——虽然花架已倾颓,但沈青崖还是固执地将它扶起,用木桩勉强支撑着。
他守在她的灵前,寸步不离。掌心始终紧贴着心口,那里,四节碎裂的内丹紧贴着他的肌肤,散发着微弱的、恒定的暖意。这暖意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下葬那日,天空阴沉。沈青崖在“寄庐”小院中,选了一处能望见老梅树梢的角落,亲手为胡四姐挖掘墓穴。一锹一锹的泥土,沉重得如同他此刻的心境。阿绣在一旁默默垂泪,将胡四姐生前喜爱的几卷书册、一方她用惯了的砚台、还有几支画笔放入棺中。
棺木缓缓落入墓穴。当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时,沈青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坟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小院中回荡,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阿绣也扑倒在坟前,放声痛哭。
许久,许久。沈青崖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深沉的、刻骨的哀恸与执拗。他挣扎着起身,回到自己邻居的小院。院中那株老梅依旧沉默,虬枝铁干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苍劲。
他走进书房,铺开一张最大的素白宣纸。研墨,调色。这一次,他的动作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专注与虔诚。他没有画山水,没有画花鸟。他画的是人。
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上。他画得极慢,极细致。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若琼瑶秀挺,唇若含丹轻点…每一笔,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与思念。他画她月下抚琴的侧影,衣袂飘举;画她花下执卷的娴静,眼波温柔;画她棋枰对弈时的凝思,指尖如玉;画她紫藤架下回眸的浅笑,风华绝代…他甚至画出了她惊雷之下那瞬间的惊惧,眼神中的脆弱与无助。
画中的胡四姐,不再是朦胧的剪影,而是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能从画中走出。她的清冷,她的温柔,她的才情,她的娇憨,她的倔强,她的哀愁…所有的神韵,都被他捕捉、凝聚于笔端。
这幅画,他画了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废寝忘食。饿了啃几口冷硬的干粮,渴了灌几口凉水。阿绣每日送来饭食,见他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却依旧专注作画的背影,只能默默垂泪,将饭菜放在一旁。
当最后一笔落下,画中胡四姐的裙裾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沈青崖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坐在椅子上。他望着画中人,画中人也仿佛隔着纸墨,温柔地回望着他。
这幅画,被他题名为《四娘小影》。他没有将其挂起,而是极其珍重地卷好,用素锦包裹,放在了枕边。仿佛这样,她便夜夜都在。
做完这一切,沈青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睡去。在梦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越的乐音,看到了那素衣白伞的身影…
自那场生死劫难后,沈青崖彻底变了。他依旧清瘦,眉宇间却沉淀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他依旧住在枫桥镇,依旧靠抄经作画为生,却不再闭门不出。
他将胡四姐碎裂的内丹用一根坚韧的丝线系好,贴身佩戴在胸口。那内丹始终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光华,如同一个无声的陪伴,也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灯,照亮了他余生的路途。
他时常去“寄庐”。小院已由阿绣打理,紫藤花架重新扶正,翠竹也萌发了新枝。胡四姐的坟茔就在花架旁,坟前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沈青崖亲手书写的几个字——爱妻胡四姐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多余赘述。
沈青崖常在坟前一坐就是半日。有时是安静的陪伴,有时会低声诉说镇上的趣闻,有时会抚弄那张“幽泉”古琴。琴声悠悠,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阿绣则守在一旁,默默地添茶、焚香,眼神中充满了对小姐的追忆和对沈公子的敬重。
时光荏苒,姑苏城的繁华几度更迭,枫桥镇的青石板路也被岁月磨得更加光滑。沈青崖的画技日益精湛,声名渐起,求画者络绎不绝。但他画得最多的,依旧是《四娘小影》。每一幅都倾注深情,却从不售卖,只赠与真心懂得画意之人,或是在四姐坟前焚化,化作缕缕青烟。
他一生未曾再娶。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早已填满了所有的空隙。胸口的月白内丹,始终温暖如初,伴他度过无数个寒暑春秋。
又是一个深秋。沈青崖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寄庐”院中,胡四姐的坟前。阿绣也已老去,安静地在一旁煮着茶。紫藤花早已凋谢,只余枯藤缠绕。院角那几竿翠竹,依旧挺拔青翠。
沈青崖抚摸着胸口那颗贴身佩戴了数十年的内丹,感受着那熟悉的、恒定的暖意。他望着坟茔,眼神温柔而平静,如同望着归途。
“四姐…”他喃喃低语,声音苍老却清晰,“青崖…怕是…要来找你了…”
一阵凉爽的秋风拂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回应。
当晚,沈青崖于睡梦中溘然长逝,面容安详,唇角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阿绣发现时,他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幅从不离身的《四娘小影》。
人们依他遗愿,将他安葬在胡四姐的坟旁。两座坟茔紧紧相依,坟前共立一块石碑。下葬之时,阿绣将沈青崖珍藏了一生的那幅《四娘小影》放入棺中,又将那颗依旧散发着温润月白光华的碎裂内丹,轻轻放在了他的心口位置。
棺木合拢,黄土掩埋。当最后一抔土落下,新坟堆起之际,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沈青崖与胡四姐两座紧挨的坟茔之间,那新翻的湿润泥土中,竟悄无声息地钻出了一株小小的、嫩绿的芽苗!那芽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舒展,短短几日,便长成了一株姿态清奇、枝叶扶疏的梅树幼苗!枝干虽细,却已显露出虬劲的雏形。
寒冬来临,大雪纷飞。枫桥镇银装素裹。那株新生的梅树,在凛冽的寒风中,迎着漫天飞雪,悄然绽开了第一朵花苞。小小的花朵,并非寻常的艳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清雅、近乎透明的玉白色!花瓣晶莹剔透,仿佛由冰雪雕琢而成,在白雪的映衬下,散发着柔和皎洁的月白光晕,幽香清冽,沁人心脾。
人们啧啧称奇。唯有白发苍苍的阿绣,在飘雪的清晨,颤巍巍地来到坟前。她看着那株在风雪中傲然绽放的玉白梅花,看着那如月光般皎洁的花瓣,浑浊的老眼中溢满了泪水,嘴角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小姐…沈公子…”她对着相依的坟茔和那株奇异的梅树,低声呢喃,“你们…终于…团圆了…”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坟茔,也覆盖了阿绣佝偻的背影。唯有那株玉白梅花,在风雪中静静绽放,幽香浮动,如同跨越了生死的誓言,在岁月深处,永恒地低语着一段关于江南、关于雨夜、关于清音、关于至死不渝的…唯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