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鲤书晚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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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梅雨初歇,天色仍灰蒙蒙压着水汽。书生柳明轩背着半旧书箱,步履沉重地走在泥泞官道上。放榜之日,他名落孙山。十年寒窗,换得一场空梦,心中似塞满湿透的棉絮,沉坠得喘不过气。
暮色四合时,他拐进一座荒颓的古寺避雨。寺中佛像金漆剥落,一只佛手断裂垂落在地,蛛网在残破的梁柱间织出灰白的罗帐。他寻了个尚能遮雨的角落坐下,腹中饥鸣如鼓,从书箱底层摸出仅剩的半个冷硬馍馍,还未及入口,目光却被殿中景象攫住——
殿心凹陷处积了浅浅一洼雨水,水面微漾,一尾赤鳞鲤鱼困于其中,正奋力摆尾,试图跃出这方寸浅水,却一次次徒劳地撞在湿滑的青砖边沿。它通体赤红如霞,唯脊线一抹耀金,尾鳍曳开如轻纱,纵使身陷囹圄,那奋力挣扎的姿态,依旧透着一股不驯的灵秀。
柳明轩心中一动。同是天涯沦落,他放下馍馍,小心翼翼上前,拢起双手,将那尾滑腻的鲤鱼捧起。鱼儿在他掌心微微弹动,乌黑圆润的眼珠竟似含着哀恳,定定望向他。他心头一软,不顾衣衫尽湿,快步奔出破庙,涉过寺外齐膝的荒草,将其轻轻放入一条水流湍急的溪涧。
赤鲤入水,打了个旋儿,沉入清澈溪底,又倏忽浮起,悬停在离岸不远的水面下,竟朝着柳明轩的方向,轻轻点了三下头!金红的鳞片在幽暗水光里一闪,旋即摆尾,如一道流丽的红绸,没入溪水深处,再无踪影。只余水面几圈涟漪,缓缓荡开。
柳明轩怔立岸边,一时恍惚。方才那鱼儿的眼神与点头,绝非寻常水族可为之。他摇头苦笑,只道自己失意之下生了妄念,拖着疲惫身躯返回破庙,就着冷馍,囫囵咽下满腹辛酸。
数月后,柳明轩辗转回到钱塘家中。其父柳承嗣乃城中绸缎巨贾,家资豪富,见儿子落第归来,脸色便沉得似梅雨天。柳家宅邸深阔,亭台楼阁环抱一池碧水,名“涵碧塘”。柳明轩被安置在池畔一座幽静的“听荷轩”中温书,名为静心,实是冷落。
这夜,他独坐轩中,窗外雨打新荷,沙沙作响。烛火摇曳,映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却半个也读不进心。愁绪如窗外雨丝,绵绵不绝。正自烦闷,忽闻一缕清幽歌声,似有还无,自水面飘来:
“烟波渺渺兮锁重楼,莲叶田田兮掩孤舟……”
“月影沉沉兮照无寐,尺素迢迢兮寄谁收?……”
歌声婉转,如珠玉落盘,又似清泉漱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空灵,丝丝缕缕缠绕心间。柳明轩推窗望去,涵碧塘笼罩在迷蒙夜雨之中,荷叶翻卷,水雾氤氲,哪有人影?唯有歌声断续,仿佛自水底深处幽幽升起。
一连数夜,皆是如此。每当夜深人静,愁肠百结之时,那空灵的歌声便如约而至,抚慰着他落寞的心魂。柳明轩疑是水妖,却无半分惧意,反觉这歌声是寂寥岁月里唯一的慰藉。他试着在轩中抚琴相和,琴音泠泠,穿透雨幕,那水中的歌声便会停顿片刻,继而以更柔婉的调子回应,似含无尽欣喜。
一夜,雨霁月出。柳明轩推开轩窗,但见满池清辉,荷叶凝露,银光点点。他倚着窗棂,望着粼粼波光,不禁低声吟哦:“……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话音方落,平静的水面忽地漾开一圈涟漪。涟漪中心,水波无声分开,一位红衣少女缓缓自水中升起!
月华如练,倾泻在她身上。乌发如云,只用一根莹白如玉的鱼骨簪松松绾住,几缕青丝湿漉漉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雪白的颈侧。身着一袭似纱非纱、似绡非绡的赤红衣裙,裙袂无风自动,水珠沿着衣料滚落,却不曾濡湿半分。她赤着双足,足踝纤细玲珑,踏着水面,竟如履平地。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容颜,眉目如画,清丽绝伦,尤其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流转间带着水波的潋滟与一丝不谙世事的懵懂纯真,此刻正盈盈含笑,望着窗内的柳明轩。
柳明轩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手中书卷“啪”地落地。眼前景象,分明是那夜破庙所救赤鲤的灵秀化身!
少女见他惊愕,掩唇轻笑,笑声如银铃,惊起几只夜栖的水鸟。她足尖轻点水面,漾开细碎银光,几步便飘至窗下,仰起那张月下更显皎洁的脸庞,声音清甜,带着水汽的微凉:“恩公那日放生之恩,晚照日夜铭记。见恩公郁郁,故以歌声相慰,不想唐突了。” 她自称“晚照”。
“晚……晚照姑娘?” 柳明轩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慌忙作揖,“姑娘是……那溪中赤鲤?”
晚照点头,眼波流转,坦荡无伪:“正是。我本涵碧塘底一尾修行小鲤,蒙恩公援手,幸免于涸辙。因见恩公愁眉不展,心中不忍,故而现身。” 她顿了顿,望向轩中书案上摊开的书卷,“恩公可是为功名所困?”
柳明轩苦笑,引她入轩。晚照身上带着清冽的水泽气息,所过之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她赤足踩在轩内洁净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水痕,旋即隐去。听柳明轩诉说落第之苦、家中冷眼,她安静地听着,眼神纯净而专注。
“功名如浮云,何必强求?” 她忽而开口,声音轻柔却自有力量,“恩公可知,这涵碧塘中,莲叶下有无数小世界?有虾兵巡弋,螺女织绡,水草间藏着会发光的珍珠。夏日骤雨初歇,彩虹垂落池心,常有龙宫使者踏虹而来,遗落七彩鳞片……” 她娓娓道来,将水底世界的奇妙瑰丽,描绘得栩栩如生。柳明轩听着,心中的郁结竟不知不觉消散大半,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从未想象过的、生机盎然的画卷。
自那夜起,晚照常踏月而来。有时携来几支沾着夜露的荷花,清香满室;有时带来几枚莹润如玉的莲子,入口清甜;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坐在窗边,听柳明轩读书,或为他研墨添香。她不懂人间经义,却对诗词歌赋有着天然的灵犀,每每柳明轩吟诵佳句,她眼眸便亮如星辰,拍手称妙,偶尔还能接续几句空灵脱俗的句子,令柳明轩惊叹不已。
柳明轩亦教她识字,执着她微凉柔软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书写。她学得极快,字迹竟也带着水波的柔婉。他给她讲人间风物,市井烟火,讲元宵灯会的璀璨,讲西子湖的潋滟。晚照托着腮,听得入神,眼中充满了对岸上世界的好奇与向往。
情愫便在无声的陪伴与细碎的絮语中悄然滋生。柳明轩眼中落第的阴霾渐渐被晚照清亮的眸光驱散,笔下的文章也多了几分灵动的生气。听荷轩中,烛影摇红,墨香氤氲,水汽清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父亲的冷眼,成了独属于两人的小小桃源。
一日午后,柳明轩伏案小憩。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他睡不安稳。朦胧间,忽觉一阵清凉水汽拂面,燥热顿消。他微微睁眼,只见晚照跪坐榻边,正执着一柄轻罗小扇,轻轻为他扇着风。那扇并非实物,竟是由她指尖逸出的缕缕水汽凝成,晶莹剔透,扇动间带起细碎清凉的星芒,无声无息地驱散暑热。
她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几缕发丝被微风拂动,轻轻蹭过柳明轩的手背,带着微痒的凉意。柳明轩心中暖流涌动,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执扇的柔荑。晚照的手微微一颤,水汽凝成的扇子瞬间消散,化作几点清凉的水珠溅落。她抬眸望来,清澈的眼波里漾起羞涩的涟漪,却并未抽回手。四目相对,无声的情意在水汽氤氲的午后静静流淌。
然而好景不长。柳承嗣为儿子安排了一桩“好亲事”——城中盐运使的千金。此女骄纵奢靡,声名在外。柳明轩断然拒绝,父子二人在正厅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混账!盐运使大人攀都攀不上,你竟敢推拒?” 柳承嗣须发皆张,一掌重重拍在紫檀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那盐商之女有何不好?嫁妆之丰,足够你柳明轩几辈子享用不尽!莫非你还念着那点酸文腐墨?功名无望,就该为柳家基业打算!”
柳明轩挺直脊背,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父亲,孩儿心有所属,断不能应此婚事!柳家基业,孩儿愿凭才学另辟蹊径,但婚姻大事,恕难从命!”
“心有所属?” 柳承嗣眯起眼,狐疑地上下打量儿子,“是何方闺秀?家世如何?说!”
柳明轩语塞。晚照的身份,如何能言?
见他沉默,柳承嗣疑心更甚,厉声道:“莫非是些不三不四的下贱女子?还是你在外头有了什么首尾?说!”
柳明轩咬紧牙关,只道:“她……品性高洁,远胜世间俗物万千。”
“品性高洁?” 柳承嗣嗤之以鼻,“能当饭吃?能助你柳家门楣?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此事由不得你!三日后,我便去盐运使府上回话定亲!”
父子不欢而散。柳明轩忧心如焚回到听荷轩,将争执始末告知晚照。晚照听罢,面色微白,沉默良久,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属于水族的、深不见底的哀伤。
“明轩,” 她轻唤,声音带着水波般的微颤,“你我之间,终究隔着这涵碧之水,隔着……人妖殊途。令尊所言,未必无理。你是岸上人,自有你的路要走。” 她垂下眼帘,一滴清泪无声滑落,砸在轩中光洁的地板上,竟凝成一颗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的鲛珠。
“不!” 柳明轩心头剧痛,猛地抓住她的双肩,急切道,“什么功名富贵,什么门楣基业,在我心中,皆不及晚照一笑!我只要你!纵是千难万险,我也要与你相守!”
晚照抬起泪眼,望着他眼中灼灼的赤诚与痛楚,心防寸寸瓦解。她扑入柳明轩怀中,冰凉的身躯微微颤抖,哽咽道:“晚照……亦不愿离开明轩。”
为避风头,也为寻个清净之地相守,两人约定三日后子夜,在城西僻静的“渡月桥”下相见,一同远走他乡。
柳承嗣何等精明,早觉儿子行止异常。柳明轩与晚照在听荷轩的私语,被窗外一个机灵的小厮听了个大概。柳承嗣闻报,又惊又怒,疑心儿子被狐媚妖邪所惑。他暗中请来城外青云观一位以驱邪闻名、手段狠厉的玄清道长。
三日后的黄昏,柳承嗣假意缓和,设下家宴。席间,他频频劝酒,言语间透出对儿子婚事的“松动”。柳明轩见父亲态度似有转圜,心中稍安,又念及今夜即将与晚照远行,心事重重下,不免多饮了几杯。酒中,早被玄清道长下了无色无味的“锁魂散”,此药能令人昏沉无力,魂魄暂滞,尤能压制精怪妖力。
酒力与药力发作,柳明轩只觉头重脚轻,四肢绵软,被仆役搀扶回听荷轩,倒头便沉沉睡去。窗外,玄清道长身着杏黄道袍,手持一面刻满符咒的青铜古镜,已在涵碧塘边布下法阵。法阵以黑狗血、朱砂画就,八面杏黄小旗按八卦方位插定,旗面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子夜将近,涵碧塘水波不兴,月影沉沉。玄清道长口诵真言,手中古镜对准水面,镜面骤然射出一道惨白刺目的光柱,直透水底!水面顿时如同煮沸,咕嘟作响,冒出缕缕带着腥气的白烟!
“妖孽!还不现形!” 玄清道长大喝一声,手中捻诀,一道赤红符箓脱手飞出,化作一团烈火,直扑水面!
就在符火即将触及水面之际——
“哗啦!” 一声巨响!
一道赤红身影破水而出!晚照立于水面之上,红衣猎猎,乌发飞扬。然而她脸色煞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显然那“锁魂散”与法阵之力已对她造成重创。她一眼便看到轩内昏睡的柳明轩,眼中闪过痛楚与焦灼。
“道长且慢!” 晚照强提精神,声音清越却带着虚弱,“晚照虽为异类,却从未有害人之心!与柳郎相知,只因感念放生之恩,倾慕其才情品性,绝无半分邪念!道长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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