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柳堤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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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泽,多生草木之精。有柳树生于无名野渡之畔,不知几百年矣。枝干虬结如苍龙卧波,春日千丝万缕,如烟如雾。不知何时,此柳竟通了灵性,月华滋养下,竟化一青衣少女,名唤柳无心。
她初得人形,懵懂如婴孩,赤足踩在湿漉漉的河滩卵石上,脚心冰凉,却觉新奇无比。她伸手触碰晨露,露珠滚落掌心,似有生命般轻轻颤动;她仰头看飞鸟掠过青空,羽翼破开流云,留下清越鸣声。万物在她眼中皆新奇可爱,更兼天生一颗赤子之心,见弱则悲,遇难则悯。
一日骤雨初歇,山洪暴发,浑浊的河水如黄龙怒吼,卷着断木碎石奔腾而下。柳无心正于岸边浅水处,好奇地拨弄几尾惊慌失措的小银鱼,忽闻上游传来凄厉呼救。只见一叶扁舟在汹涌浪涛中如枯叶般打转,船头一青衫书生死死抱住桅杆,面色惨白如纸,眼看巨浪就要将小舟吞没。
柳无心心头猛地一揪,不及细想,纵身便跃入那滔天浊浪之中。她水性虽好,但初化人形,灵力微弱,那洪水裹挟的万钧之力岂是她能抗衡?一个浪头打来,她呛了满口泥沙,身子被狠狠撞向河中嶙峋的礁石,青衣撕裂,手臂剧痛。她咬紧牙关,不顾周身疼痛,奋力游向那即将倾覆的小舟。
河水冰冷刺骨,水草如鬼手缠绕。她终于抓住了船舷,指尖用力到泛白。“抓紧!” 她朝那惊恐的书生喊道,声音被风浪撕扯得破碎。她将一股微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灵力注入船体。小舟竟奇迹般在狂涛中稳了一瞬,被她生生拖拽着,一寸寸艰难地向岸边靠拢。待到将书生拖上湿滑的泥滩,柳无心已是筋疲力尽,周身伤痕累累,那身青布衣衫更是褴褛不堪,隐隐露出肌肤下泛着淡青光泽的木质纹理。
书生名唤沈砚,惊魂未定,伏在泥泞中咳出呛入的泥水,喘息良久才抬头,只见救他的少女倚着岸边一株小柳树,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湿透的青衣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轮廓,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淡青色的汁液,散发着奇异的草木清香,而非血腥。
“姑娘!你受伤了!” 沈砚大惊,挣扎着欲上前查看。
柳无心却摆摆手,虚弱地指向自己来处:“无妨…你…快走…水还要涨…” 话音未落,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维持人形已极为艰难,周身绿光闪烁不定,身形竟有溃散之象。她勉力扶着身边那株小柳树,才未倒下。
沈砚见她异状,心中骇然,隐约猜到几分,却无丝毫惧意,唯有满腔感激与担忧:“恩人…你是…”
柳无心勉力一笑,笑容纯净如雨后初荷:“一株…柳树罢了…此地不宜久留,速去高处…” 说罢,她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微弱的青光,倏然没入渡口那株最古老、最粗壮的柳树之中,只余下岸边那株被她扶过的小柳树,在风雨中轻轻摇曳。
沈砚呆立片刻,朝着那苍劲古柳深深一揖,转身踉跄奔向高处。回望处,浊浪排空,那古柳巨大的根系牢牢抓住河岸泥土,如一道沉默的屏障,减缓着洪水对堤岸的冲刷。
沈砚脱险后,感念柳树精救命之恩,遂在渡口旁结庐而居。他日日清扫渡口,为古柳拂去落叶尘埃,更在树旁开垦一小片荒地,种些瓜果菜蔬。每日清晨,必提了清冽的井水,细细浇灌古柳之根。他常坐于树下读书,有时读到精妙处,便轻声吟诵,清风拂过,万千柳条轻柔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应和。
柳无心在树身中温养,沈砚的照料如同甘霖,让她耗损的元气渐渐恢复。她默默看着他劳作、读书,看他对着柳树诉说心事——科考的压力,对远方亲人的思念,还有那深藏心底、因她而起的困惑与敬畏。她心中温暖,却不敢轻易再化形相见,怕惊扰了他,亦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在他伏案睡去时,悄悄伸下一根柔软的枝条,为他拂去肩头落叶,遮挡过于炽热的阳光。
如此安然过了数月。一日,沈砚自邻镇访友归来,神情凝重。原来上游州府爆发时疫,蔓延极快,附近几个村落亦有人染病,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药石无效,已有数人殒命。官府束手,郎中断魂,人心惶惶。
消息如阴云笼罩了无名渡。几日后,连下游村落也未能幸免。咳嗽声、呻吟声、悲泣声,在往日宁静的河畔飘荡。沈砚心急如焚,翻遍医书,试过几味草药,皆不见效。眼见邻里孩童烧得满面通红,气息奄奄,父母哀哭之声不绝于耳,他只觉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徒劳地在古柳下踱步,眉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柳无心在树心深处,亦能感受到弥漫在渡口的绝望与死气。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如同细针扎在她心上。她虽为草木精灵,不通人间医理,却知自己一身皆是天地灵气所钟,尤其那柔韧的柳枝,饱含生机。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或许…或许她的枝条能解此厄?
是夜,月隐星沉,万籁俱寂。柳无心悄然化形而出,立于渡口。她面色凝重,伸出手臂,凝视着自己纤细的手腕,那肌肤之下,是流淌着生命精元的脉络。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决绝。右手并指如刀,指尖泛起微弱的青光,猛地朝自己左臂削去!
“嗤——”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切入湿木。一小截约莫两寸长、小指粗细、泛着温润青玉光泽的柳枝应声而落,断口处渗出点点晶莹如琥珀的汁液,散发出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清香,瞬间弥漫开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如同活生生剜去心尖一块肉,瞬间席卷全身!柳无心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这枝条,非是寻常枝桠,乃是她本体精元凝聚之所,削离之痛,直抵灵根!
她强忍剧痛,弯腰拾起那截温润如玉的柳枝,又摘下几片自己本体上最鲜嫩、饱含灵气的柳叶。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她来到沈砚简陋的茅屋前,将柳枝与叶片轻轻放在他门外的石阶上,随即化作一道黯淡的绿光,遁回古柳本体之中。树身一阵难以察觉的轻颤,万千垂柳无风自动,显得格外疲惫。
翌日清晨,沈砚推门而出,一眼便看到阶上之物。那截柳枝青翠欲滴,入手温润如玉,叶片碧绿通透,异香扑鼻,绝非凡品。他猛地抬头,望向渡口那株沉默的古柳,心中豁然开朗!定是柳仙所赐!
他不敢怠慢,立刻取来药钵,小心地将那截柳枝细细捣碎。说来也奇,木质本应坚硬,此枝却如软玉般易于研磨,渗出更多琥珀色的汁液,清香愈发浓郁。又将柳叶捣烂取汁。沈砚按着心中所感,将此青玉般的药泥与汁液,分予高热垂危的乡邻服用。
奇迹发生了!药泥入口,清香沁入肺腑。不过半日,高烧者额头滚烫渐退,转为温凉;上吐下泻者腹痛立止,气息渐平;昏迷不醒的孩童,竟也缓缓睁开了眼睛!渡口附近的疫兵,竟被这小小一截柳枝压制了下去!
消息如春风般传开,染疫之家纷纷来求。沈砚谨记柳枝有限,只取自身柳叶,辅以捣碎的柳枝药泥,谨慎分配。然而求药者络绎不绝,渡口古柳的叶片日渐稀疏。柳无心藏身树中,每见沈砚摘下一片叶子,便觉自身灵力被抽走一分,那断臂处的隐痛更是绵绵不绝。但她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只愿多撑一刻,多救一人。树冠日渐稀疏,不复往日葱茏,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透着憔悴。
如此又过月余,疫气终于消散。渡口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人们对渡口古柳的敬畏与感激达到顶点。柳无心虽元气大伤,枝叶凋零,但见生灵得救,心中安然,只默默汲取水土月华,缓慢恢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年雨季绵长,上游连降数日瓢泼大雨。一夜之间,江河暴涨,浑浊的浪头咆哮着,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下!两岸堤坝多处告急,汹涌的洪水如同挣脱牢笼的巨兽,冲破堤岸,裹挟着泥沙、断木、甚至牲畜屋舍,直扑下游地势低洼的村落!
无名渡首当其冲!洪水如一道浑浊的高墙,轰鸣着碾压过来。沈砚与村民们惊恐地爬上屋顶、高树,哭喊声、房屋倒塌声、洪水咆哮声震耳欲聋。浑浊的浪头瞬间吞没了低处的房舍,水面急速上涨,眼看就要漫过最高的屋顶!人们绝望地抱着摇摇欲坠的树干,如同狂风中的蝼蚁。
“柳仙!救救我们!” 不知是谁,在滔天巨浪的轰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藏身古柳之中的柳无心心头!她透过树身“看”向外界:浑浊的洪水翻滚着死亡的泡沫,沈砚死死抱着她主干延伸出的一根粗壮枝桠,脸色惨白,几个孩童被大人托举着,哭喊声淹没在洪流的怒吼中,更远处,更多的屋顶在洪水中沉浮,无数生灵在浊浪中挣扎、沉没…那灭顶的绝望气息,比瘟疫更甚百倍!
“不——!” 一股源自本能的、超越自身极限的悲悯与决绝,如同火山般在她灵识深处爆发!她想起了沈砚每日的清水浇灌,想起了他树下读书的安宁侧影,想起了那些疫病中重获生机的笑脸,想起了这方水土给予她的月华雨露…
“以此身…护此土…佑此民…”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在她心中升起!
刹那间,渡口那株屹立数百年的古柳,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无法直视的璀璨青光!光芒冲天而起,刺破雨幕阴云!整株巨树剧烈地颤抖起来,虬结如龙的根须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沉睡的地脉被惊醒,疯狂地向下、向四周的泥土深处钻探、蔓延、虬结!粗壮的树干在刺耳的“嘎吱”声中,不可思议地向着洪水袭来的方向,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倾斜、弯曲!
“轰隆隆——!”
大地在震颤!巨柳庞大的根系如同无数巨蟒绞紧堤岸下的泥土,形成一张深达地底、坚韧无比的巨网!树干弯曲成一个巨大的、悲壮的弧形,坚韧的树皮寸寸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无数粗壮的枝干主动断裂,如同赴死的勇士,轰然砸入汹涌的洪流之中!它们相互虬结、堆叠,嵌入堤岸的缺口!
浊浪排空,狠狠地撞在这道突然出现的、由巨柳之躯构成的“堤坝”之上!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洪水被硬生生阻住去势!巨浪在柳干虬枝组成的壁垒前撞得粉碎,激起漫天浑浊的水沫!
柳无心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冲击!每一根枝干的断裂,都如同她的骨节被生生折断!每一寸树皮承受洪水的重压,都如同她的肌肤被巨石碾压!那滔天的巨力透过树干,疯狂冲击着她脆弱的本源灵核!剧痛!无边的剧痛!如同千万把烧红的钢刀在她灵魂深处搅动、切割!她的意识在剧痛中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撑住…撑住…” 唯有心中那份守护的执念,如同定海神针,死死钉住她即将溃散的意识。她将所有的灵识、所有的精元、所有对这片土地与生灵的爱与不舍,都毫无保留地注入这具正在崩解的树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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