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不孝衣(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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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爷蹲在"瑞祥号"绸缎庄的八仙桌前,手指敲着账本,眼睛盯着柜台上摆着的金线团。张掌柜搓着双手赔笑:"金老爷,您要的百寿衣料子,小的托人从杭州织造局捎的云锦,金线是足赤的九连环,银片是云南的雪花银,您瞧这光泽——"他拈起一缕金线,在阳光下晃了晃,"比那皇宫里的龙袍还亮堂。"
"亮堂就行。"金老爷把茶盏一推,"我娘今年七十整寿,我要让苏州城的老太太们见了都眼馋。就说这衣裳的分量——"他伸出三根手指,"得有二十斤重。"
张掌柜一拍大腿:"您老说到点子上!从前那些孝子给老娘做寿衣,要么轻得像片云,要么花哨得扎眼。您这衣裳,沉是沉了点,可越沉越显孝心!"他压低声音,"小的听说,前儿李员外给老夫人做的衣裳,才十斤重,被城里的酸秀才笑话'轻如鸿毛,不孝至极'。"
金老爷嘿嘿笑起来,下巴上的肥肉直颤:"就按二十斤算,金线银片给我称足了。再在胸口绣百寿图,要一百个'寿'字,一个比一个小,排成个圆——我娘往那儿一站,活似老寿星下凡。"
三天后,金府的正厅里飘着檀香。金老太太坐在藤椅上,看着儿子捧来的红绸包袱直皱眉。"娘,您试试?"金老爷搓着手,"张掌柜说这衣裳最是吉利,穿一年增一岁寿。"
老太太伸手去接,却被红绸子坠得胳膊发酸。打开包袱,一件大红大绿的衣服扑出来,金线绣的蝙蝠、银片雕的葫芦层层叠叠,领口袖口还缀着珍珠串子,晃得人眼晕。"娘您看!"金老爷搬来面穿衣镜,"这衣裳往身上一披,您就是苏州城的首富夫人!"
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刚把衣裳往身上披,就觉着肩膀一沉——好家伙,这哪是衣裳?分明是压了块磨盘!她踉跄两步,银片刮得小腿火辣辣地疼。"福贵啊......"她扯了扯儿子的袖子,"这衣裳......"
"娘您咋了?"金老爷凑过来,"张掌柜说这衣裳是用上等的软缎做的,软和得很!"
"软和是软和,"老太太摸了摸胸口绣的百寿图,金线扎得胸口发闷,"就是......沉得慌。"
金老爷一拍大腿:"沉好!沉说明金子银子多,说明我金某人对您孝顺!"他转头冲丫鬟喊,"快把我娘扶到里屋歇着,明儿我请您去玄妙观烧香,让全城的太太们都瞧瞧咱金家的孝道!"
从那天起,金老太太再没出过堂屋。她坐在藤椅上吃饭,金线压得胳膊生疼;想晒晒太阳,丫鬟们搬来软轿,她刚迈出一步,银片就刮得小腿血痕道道;最难受的是夜里睡觉,衣裳太沉,她只能趴着睡,后背压出大片紫青的印子。
"娘,您怎么总闷着?"金老爷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这是扬州的胭脂,抹上更精神。"
老太太望着儿子鬓角的白发,到底没说出口。她摸了摸胸口绣的百寿图,那金线扎得胸口发闷,像揣了块烧红的炭。"福贵啊,"她轻声说,"娘想回趟老家,看看后院的枣树。"
"哎哟我的娘!"金老爷急得直搓手,"明儿就是玄妙观的法会,您这一去,让那些夫人怎么看咱金家?再说这衣裳......"他指了指墙角的樟木箱,"张掌头说这衣裳得供着,见不得潮气。"
老太太没再说话。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有时丫鬟端来燕窝粥,她望着碗里浮着的金箔,总想起从前喝的桂花糖粥——那是福贵用第一笔赚的钱买的,糖是自家熬的,甜得人心里发颤。
直到那天下雷雨。
金老太太正靠在藤椅上打盹,忽听院外炸响惊雷。她抬头,看见堂屋的梁上爬满了金线——不知何时,衣裳上的金线竟从衣襟里钻了出来,像无数条小蛇,在房梁上蜿蜒游走。更奇的是,那些银片也开始发亮,映得满屋子都是冷森森的光。
"不好!"金老爷从外面冲进来,浑身湿透,"这衣裳引雷!快帮我娘脱!"
丫鬟们扑上来要扯金线,可那金线像生了根似的,越扯越紧。老太太只觉胸口一阵剧痛,金线竟扎进了肉里,血珠顺着衣襟往下淌。金老爷急得直跺脚,抄起剪子就要剪,可剪刀刚碰到金线,"咔嚓"一声——剪子刃口竟崩了!
"娘!"金老爷扑过来要抱她,金线突然缠住了他的脖子。老太太看见儿子的脚在地板上乱蹬,脸憋得通红,嘴里喊着"娘",声音却越来越弱。她想伸手去拉,可金线像活了似的,缠上了她的手腕,往房梁上拽。
"轰——"
又是一声惊雷。金老爷的手垂了下来,额角撞在青石板上,鲜血混着雨水流进了衣领。老太太望着儿子圆睁的双眼,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暴雨天——那时福贵才七岁,为了给她买块酥酪,冒雨跑过三条街,回来时浑身湿透,怀里却揣着个油纸包,热得能焐手心。
"福贵......"她轻声唤,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金线突然松了。老太太跌坐在地上,望着满地狼藉的金线银片,终于明白过来:这哪是百寿衣?分明是个吃人的怪物!它吸了儿子的命,吸了她的魂,把好好的母子情,变成了供人观赏的戏码。
"烧了它!"老太太突然站起来,从丫鬟手里抢过火把,"烧了这害人的东西!"
火舌舔着金线银片,发出"噼啪"的响声。老太太站在火边,看着那些曾经让她寸步难行的金丝银片化作飞灰,突然笑了。"孝在心,不在衣啊......"她轻声说,"是我糊涂了,把你的真心,换成了这些劳什子。"
后来,苏州城传着个故事:金家大宅的老夫人烧了件宝贝衣裳,那衣裳是用金线银片做的,沉得能压死牛,亮得能照见鬼。有人说那衣裳是妖怪变的,专吸孝子的命;也有人说,老夫人烧衣裳那天,天空飘着金色的雨,那是她儿子的魂,跟着衣裳的灰烬回家了。
再后来,金福贵的儿子金小贵开了间糕团铺,柜台上总摆着块糖蒸酥酪——和三十年前他爹买给奶奶的一模一样。有人问他为啥不做金丝银片的衣裳,他挠着头笑:"我娘说了,孝在心,不在衣。心里装着人,粗布衫比金缕衣还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