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重回人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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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头磕完,他依旧保持着额头触地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压抑的呜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混杂着泥土和血污,一片狼藉。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漠然,如同被冰封的深潭。

他站起身,没有再回头看那片新坟和燃烧的余烬。他走到那杆沾满泥血的银枪“解惑”旁,弯腰,将它拾起。冰冷的枪杆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昨夜所有的杀戮与罪孽。

他扛起银枪,迈开脚步,朝着玉城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步伐沉重而缓慢,踏在焦黑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沾着血泥的脚印。

初升的朝阳将他的身影在废墟上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独而疲惫。

走着,走着。

一滴滴滚烫的清泪,再次无声地从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滑落。它们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划过布满污垢的皮肤,在晨风中变得冰凉,最终坠落,砸在脚下这片饱浸了血泪、污秽与绝望的土地上。

啪嗒。

啪嗒。

如同心碎的回响,伴随着他沉重而孤独的脚步,一路延伸,指向那座同样笼罩在未知阴霾中的城池。银枪“解惑”的枪尖,在晨光中微微低垂,指向大地,仿佛一个沉重的问号,也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韩斌拖着脚步,扛着那杆沉甸甸的银枪“解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脚下的黄土路蜿蜒向前,延伸向地平线尽头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轮廓。昨夜的腥风血雨、绝望的哭喊、骨骼碎裂的脆响、火焰吞噬尸骸的噼啪声……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深处反复回响、撕扯。脖颈处的太极图纹路沉寂着,左眼的赤红与右眼的墨色也如死灰般敛去了所有光华,仿佛连同他的一部分灵魂,都彻底湮灭在了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行尸,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机械地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沾满泥泞与无形血污的沉重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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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日头升到中天,又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在荒芜的山坡上拉扯得又细又长,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破碎不堪的内心。

就在他麻木地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时,视线尽头,一个孤独的黑点出现在山路的最高处,正朝着他的方向缓缓移动。

韩斌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看见。

那黑点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深青色的旧布长衫,洗得发白,在山风中微微鼓荡。面容清癯,带着常年与古物相伴的沉静,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忧虑。正是秦砚之!

韩斌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那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那死死压抑在麻木外壳下的滔天巨浪——无尽的悲恸、绝望、自我憎恶、以及对这荒谬人间彻骨的冰冷——在这一刻,被这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彻底引爆!坚固的堤坝轰然坍塌!

“呜……呃啊——!”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破碎、嘶哑的嚎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那不是痛哭,而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黄土路上!肩上的银枪“解惑”脱手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蜷缩着,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死死抵着粗粝的地面,沾满污垢的双手深深抠进泥土里,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压抑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身下干燥的尘土,洇开两团深色的绝望。

秦砚之的脚步瞬间加快,几乎是几个箭步便冲到了韩斌面前。看到韩斌此刻的状态——气息混乱狂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周身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绝望,还有那柄沾满泥血、仿佛也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银枪——他的独眼骤然一缩,眉头紧紧拧起。

“韩斌!”秦砚之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回应他的,只有韩斌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和那撕心裂肺、无法停止的呜咽。他蜷缩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秦砚之不再追问。他沉默地站在韩斌面前,如同一座历经风雨却依旧沉稳的山岳。他没有试图去扶,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他伸出仅存的、骨节分明却异常有力的右手,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力量,按在了韩斌因剧烈抽泣而颤抖不已的肩头。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韩斌冰冷、沾满血污的衣衫,传递到皮肤上,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后,秦砚之做了一个更让韩斌崩溃的动作——他俯下身,用那只独臂,环抱住了韩斌剧烈颤抖、蜷缩成一团的肩膀!将他冰冷、僵硬、沾满风尘与血泪的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揽入了自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的怀抱中!

“没事了…孩子…”秦砚之的声音低沉沙哑,贴在韩斌的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岁月风霜的沧桑与包容,“没事了…”他那只仅存的右手,不再仅仅按在肩头,而是开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韩斌的后背。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僵硬,但那节奏沉稳而坚定,如同安抚一个在噩梦中惊醒的幼童。

“呜……秦…秦先生……都…都死了……肉…那肉……孩子……我…我杀了……都杀了……”韩斌的脸深埋在秦砚之深青色的旧布长衫里,声音破碎得不成语句,断断续续地、颠三倒四地诉说着昨夜那场如同地狱般的惨剧。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的灵魂。他语无伦次,混乱不堪,仿佛要将所有的罪恶和痛苦都倾倒出来。

秦砚之没有打断,也没有追问细节。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颤抖的躯体,那只拍打着后背的手,节奏依旧沉稳。他的下巴抵在韩斌凌乱的发顶,独眼望着远处苍茫的山峦,眼神深邃如古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深切的痛楚,有沉重的了然,更有一种跨越了时光长河、感同身受的悲悯。他拍打着,如同在安抚,更如同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一种“我懂”的沉重默契。

时间在秦砚之沉稳的拍打和韩斌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诉说中缓缓流逝。

渐渐地,奇迹般地,韩斌那如同惊涛骇浪般混乱暴戾的气息,在秦砚之这笨拙却坚定的怀抱和那一下下沉稳的拍打中,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抚平。那狂乱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浩然气、墨家秩序、阴阳调和之力,开始缓缓平息,重新归于沉寂的丹田气海。脖颈处灼烫的太极图纹路,温度也渐渐降了下来。最惊人的是,他那双曾因极致杀戮与绝望而几乎失控的眼睛——左眼深处那翻腾的赤红毁灭气息,右眼那幽深的墨色深渊之种——此刻竟也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重新沉入最深沉的黑暗,敛去了所有光华,变得如初离白鹿洞时那般,近乎彻底的“湮灭”状态,仿佛昨夜那场惨绝人寰的激战与屠戮,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默。韩斌依旧靠在秦砚之的怀里,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依旧僵硬冰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秦砚之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轻轻松开了手臂。他扶着韩斌的肩膀,让他慢慢直起身。韩斌的脸上泪痕狼藉,混杂着泥土和干涸的血污,眼神空洞麻木,却又比之前多了一丝死寂的平静。那是一种心力耗尽、灵魂被彻底洗刷后的虚脱。

秦砚之弯腰,捡起地上那杆沾满泥血的银枪“解惑”,用袖口擦去枪纂“定风波”三字上最显眼的污垢,然后递还给韩斌。

“走吧,”秦砚之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回玉城。”

韩斌默默地接过枪,扛在肩上。那冰冷的重量,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秦砚之掌心的温度。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下山的路上。秦砚之走在前面,深青色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空荡的左袖管随风轻晃,像一面沉默的旗帜。韩斌跟在他身后,步履依旧沉重,眼神却不再涣散,只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当玉城那高大却熟悉的城门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天色已近黄昏。城门口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归家旅人的谈笑声、孩童追逐嬉闹的尖叫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热闹的市井交响,充满了浓烈的人间烟火气。

这曾经让韩斌感到亲切、甚至有些吵闹的“繁华”之声,此刻传入他的耳中,却如同无数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刚刚平复、却依旧千疮百孔的灵魂!

那卖糖葫芦老汉沙哑的吆喝,恍惚间变成了昨夜村民争抢腐肉时疯狂的嘶吼;孩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扭曲成了小女孩最后那充满恐惧的呜咽;妇人讨价还价的尖利嗓音,如同那老妪抱着腐肉发出的、被金光灼烧时的尖笑;车马碾过青石板的隆隆声,则化作了肉球怪物触手抽打地面、房舍倒塌的轰鸣!

每一种代表着“生”的喧闹,此刻都在他耳中被自动扭曲、放大,还原成昨夜那片被血与火、绝望与疯狂笼罩的修罗场中令人作呕的回响!

韩斌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扛着银枪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再次泛白。他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耳朵,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击。脖颈处的太极图纹路再次传来细微的灼烫感,左眼深处那沉寂的赤红与右眼的墨色,似乎也在这刺耳的“繁华”刺激下,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秦砚之似乎察觉到了身后人的异样,脚步也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那空荡的左袖管,在喧嚣的城门口人潮中,显得更加孤寂而沉默。他静静地站在韩斌身前半步的地方,如同一道沉默的堤坝,替他暂时隔开了汹涌的人潮和那令人窒息的声浪。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在城门口拉得很长很长,一个残缺却挺拔,一个年轻却背负着难以想象的沉重。他们站在玉城喧闹繁华的入口,却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城内的万家灯火与喧嚣人声,此刻在韩斌的感知中,不再是温暖的归处,而是一片光怪陆离、充满了无形荆棘与扭曲回响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陌生之地。银枪“解惑”冰冷的触感透过肩胛传来,提醒着他背负的过去,也指向那迷雾重重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的饭菜香气、脂粉味、牲畜的膻气,此刻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他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跟在秦砚之那道深青色的、沉默的背影之后,一步步,沉重地,踏入了这片喧嚣刺耳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