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馕坑谈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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馕坑谈判(上)
塔克拉玛干的夕阳,像一枚沉入沙海的巨大铜钱,将最后的光与热,熔金般泼洒在龟裂的棉田上。合作社沉寂了三年的馕坑,终于再次升起了炊烟。那烟柱初时细弱,带着生涩的青灰色,在无风的黄昏里笔直地向上攀爬,渐渐融入天际晚霞的橘红,最终化作一片温暖而执拗的薄霭,笼罩着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土地。炊烟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干涩和某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生机,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像一声微弱却倔强的号角。
阿依努尔蹲在馕坑旁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芦苇席子。席子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粒。这些麦粒早已失去了新粮该有的饱满金黄,色泽灰暗,表面蒙着一层不祥的霉斑,散发出陈腐、酸败的气息,像被遗弃在岁月角落里的叹息。这是合作社粮仓里最后的存粮,被遗忘在角落,在潮湿和绝望中发霉变质。然而,阿依努尔布满老茧的手指,却在这些灰败的颗粒间,异常温柔地拨弄、翻找着。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在沙砾中寻找失落的钻石。
古丽巴哈尓奶奶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佝偻着腰背。午后的阳光给她银白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光。她布满皱纹的手,捏着一枚磨得锃亮的绣花针,针尖在夕阳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星。她的动作极其精准,绣花针灵巧地在霉变的麦粒缝隙间穿梭、拨动、轻挑。每一次下针、挑起,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韵律。被针尖挑出的,是那些外壳尚算完整、胚芽部位还未被霉菌彻底吞噬的麦粒——它们虽也灰头土脸,但在阿依努尔眼中,它们就是沉睡在废墟里的、最后的火种。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戈壁汉子的粗犷。巴特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晒场边缘,古铜色的脸庞上沾着风尘,肩上扛着半只剥好皮、风干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黄羊。他走到馕坑旁的木案板前,将沉甸甸的半扇羊肉“咚”地一声撂下,震得案板上的浮尘簌簌飞起。接着,他反手从腰间宽厚的牛皮腰带上,“噌”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蒙古弯刀。刀身弧线优美,刃口在夕阳下流动着冰冷的杀气。
“咔嚓!”
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剁在厚重的木案板上!刀锋深深嵌入木纹,刀柄兀自颤动不已。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晒场黄昏的静谧。几只正在苇席边缘鬼鬼祟祟、试图偷啄霉麦粒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炸飞起来,像几团慌乱的灰色绒球,尖叫着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巴特尔看也没看飞走的麻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嵌在案板上的刀柄,用力拔出,开始有条不紊地分解那坚硬的风干羊肉。厚实的刀刃刮擦着紧密的肉纤维,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他一边干,一边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周家的狗崽子们,今天又往坎儿井的老支渠里倒了十几桶东西,白花花的粉末,跟下雪似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呛鼻子的怪味!”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裹挟着沙尘的干燥热风猛地卷过晒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风裹挟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朝着馕坑口敞开的、正跳跃着橙红色火苗的坑洞飞去!
“小心!”阿依努尔惊呼出声,但已来不及。
那张纸——正是陈朝阳今天下午才交给她的、关于坎儿井水质最新检测报告的复印件——被风精准地投入了馕坑口!
“呼——!”
坑洞里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火舌猛地向上蹿起半米多高!橙红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那张单薄的纸页,瞬间将它吞噬。纸张在高温中痛苦地卷曲、发黑、化作点点带着火星的飞灰,被上升的热气流挟裹着,从馕坑口喷涌而出,如同无数只狂舞的萤火虫,旋即又消失在暮色中。火光映照着阿依努尔骤然变得苍白的脸,也照亮了报告上最后几个被火焰吞噬前短暂显现的、触目惊心的词汇——“强效工业级吸湿剂”、“水源活性致命抑制”、“生态毁灭性破坏”。
“干燥剂……”阿依努尔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要彻底断绝坎儿井的生机……” 那不仅仅是水,那是大地的血脉,是祖先留给他们的最后活路!周氏不仅要夺地,还要彻底抹杀这片土地延续千年的可能!绝望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馕坑背风的阴影里传来。一直沉默地蹲在那里、像块风化岩石般的老挖井人玉素甫,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他布满沟壑的脸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馕坑口那跳跃的、刚刚吞噬了检测报告的火焰,仿佛那火里藏着恶魔的真容。他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腰间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铜锅玛瑙嘴的老烟杆。
玉素甫没有装烟丝,也没有点烟。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走到馕坑旁。馕坑的外壁是用黄泥掺着麦草夯筑而成,经过多年烟熏火燎,早已变成一种沉郁的、接近黑色的深褐。老人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用那坚硬的烟锅头,狠狠地蘸了一下刚才阿依努尔从枯井里带回来、还装在瓦罐里的暗红色黏稠泥浆!那红泥,带着井底阴森的湿气和血腥般的色泽。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玉素甫猛地扬起手臂,将蘸满红泥的烟锅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戳在馕坑滚烫的、深褐色的外壁上!
“嗤……嗤嗤……”
烟锅头划过泥壁,留下粗犷、粘稠、如同凝结血痕般的暗红色线条。老人手臂颤抖,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他画得飞快,线条时而粗重如凿,时而细若游丝。纵横交错的暗红线条在坑壁上迅速蔓延、连接、成形!那不是随意的涂鸦!那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脉络图!蜿蜒的主干如同地龙潜伏,密集的支线如同毛细血管般向四周辐射,节点处还用烟锅头重重地点下深刻的凹坑!
“坎儿井……” 巴特尔手中的弯刀停在了半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是…这是我们地下的坎儿井!老龙脉的图?”
阿依努尔猛地扑到坑壁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幅用血泥绘就的地图。那熟悉的走向,那关键的节点位置……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这幅图……这幅玉素甫老人凭着一生记忆刻在灵魂深处的、属于1958年合作社鼎盛时期的坎儿井全图——竟然与陈朝阳电脑里显示的、周氏集团那份“现代化高效输水管网规划图”,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周氏所谓的“创新管网”,其根基,就是建立在掠夺、覆盖和彻底取代合作社祖辈用血汗开凿的坎儿井系统之上!他们不仅要水,还要彻底抹去这古老水利工程存在过的痕迹,连同依附其上的历史、文化和记忆!
“嗡——嗡——”
阿依努尔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在这死寂般的震惊时刻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马晓梅的名字。
视频通话接通。
屏幕晃动得厉害,画面背景是晃动的、冰冷的不锈钢货架和管道,显然是在某个仓库或车间的角落。马晓梅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粘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极度紧张和愤怒的光芒。
“阿依努尔!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般的锐利和急促,“我拿到了!周氏内部文件!他们…他们在西安的实验室,伪造了整整三十份合作社棉田和坎儿井水的‘质检报告’!全是‘重度污染’、‘剧毒残留’、‘永久性生态破坏’!” 马晓梅的手在镜头外快速翻动着一叠厚厚的文件纸,纸张翻动的哗啦声清晰可闻,“他们要用这些假报告,彻底钉死合作社!证明这块地除了交给他们‘净化改造’,别无出路!这是釜底抽薪!是…啊!”
突然,一阵尖锐刺耳、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视频通话的背景音!声音凄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瞬间撕裂了仓库的死寂!马晓梅的身体明显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猛地将手机镜头拉近,整张脸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嘴唇几乎贴着话筒,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带着气流的嘶嘶声:
“老张…那个车间主任…他留了一手!他偷偷保留了坎儿井水真正的原始样本!没让周氏的人销毁!就…就藏在他私藏的、那些山西老陈醋坛子的最底下!用蜡封着!样本编号是‘KJ-SRC-001’!记住这个!这是翻盘的…嘟…嘟…嘟…”
视频通话毫无征兆地中断了。屏幕瞬间黑了下去,最后定格的,是马晓梅那双因急切和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以及背景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的警笛呼啸。
晒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馕坑里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坑壁上,玉素甫用井底红泥绘就的坎儿井地图,那一道道暗红色的线条,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大地刚刚被撕裂、仍在汩汩淌血的伤口。马晓梅最后那句被掐断的耳语,带着西安冰冷的警笛余音,像淬毒的冰针,深深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真正的原始样本…藏在醋坛子底下…编号KJ-SRC-001…
阿依努尔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古丽巴哈尓奶奶捏着绣花针的、骨节凸起的手,扫过巴特尔手中那把寒光未敛的蒙古弯刀,最后定格在馕坑壁上那幅血色的坎儿井地图上。她眼中最后一丝茫然和动摇,如同被烈火烧尽的飞灰,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如同戈壁岩层般的决绝。
馕坑谈判(下)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东方天际泛起一层冰冷的鱼肚白。合作社的馕坑里,火焰已经熄灭,只余下一坑滚烫的、暗红色的灰烬,像大地尚未冷却的伤口,在微凉的晨风中散发着灼人的余温和草木灰特有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焦香。
阿依努尔跪在馕坑边,身上那件靛蓝色的旧工装沾满了灰烬。她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经过古丽巴哈尓奶奶彻夜筛选、在馕坑余烬中精心烤焙过的麦种。这些曾被霉菌侵蚀的种子,在火焰的洗礼下,外壳呈现出一种焦脆的深褐色,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焦香和新生活力的气息。她神情专注而肃穆,如同进行着一场古老的祭祀仪式,小心翼翼地将碗中最后一小捧烤麦种,均匀地撒入馕坑深处那滚烫的灰烬之中,再用一根前端烧得焦黑的长火钳,轻轻拨动灰烬,将种子深深覆盖。
“噗…噗噗…”
细微的声响从灰烬下传来,那是种子在灼热的地床里吸饱了热量,正悄然苏醒、准备破壳而出的生命脉动。
就在这时,引擎低沉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两辆漆黑的、流线型的豪华轿车,如同两只不祥的黑色甲虫,卷起漫天黄尘,蛮横地碾过合作社空旷的晒场,在馕坑前不足十米的地方戛然刹停。车门打开,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踏在了这片被露水微微打湿的、贫瘠的土地上。
为首的港商——周天佑的儿子,周氏集团如今的掌舵人周慕云——在一群西装革履、神情倨傲的随从簇拥下,缓步走来。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西装,头发一丝不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冷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参观某个亟待拆除的废墟。他身后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立刻将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递到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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