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短视频里的驯鹰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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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素甫仰着头，手搭凉棚，眯着眼看着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抓着自拍杆的灰色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沾着鹰屎、兀自冒着一缕可怜青烟的宝贝烟锅，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惊愕、心疼、茫然，最后，一点点被这荒诞又火爆的场景点燃的、久违的兴奋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眸深处，悄然跳跃起来。
短视频里的驯鹰人（下）
暮色如同巨大的、沾满葡萄汁液的紫色纱幔，缓缓垂落在吐鲁番盆地。白昼的灼热被清凉的晚风一丝丝抽走。合作社宽阔的水泥晒场，此刻灯火通明，被十几盏大功率的LED灯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混杂着新鲜干草垛的清香、牲畜棚飘来的淡淡膻味、烤馕出炉的焦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夜晚草原的兴奋躁动。
晒场中央，成了临时搭建的、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直播中心。艾山江——合作社里脑子最活络的年轻后生，此刻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手里攥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数据线，指挥着几个小伙子把足足二十部手机，用结实的防水胶带和弹性绑带，牢牢固定在二十只被临时“征用”的、温顺的绵羊背上！
“左边第三只！镜头歪了！往右掰一点！对！对准玉素甫老爹和阿尔泰！”艾山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确保每个角度都有！我们要搞个360度无死角‘羊背直播矩阵’！老铁们想看哪个角度就看哪个角度！”
二十只绵羊，如同背负着神秘使命的移动基站，在晒场上被圈定的小范围内缓缓踱步，它们背上的手机屏幕在灯光下幽幽发光，像二十只沉默的眼睛。直播间瞬间被分割成二十个不同的视角，观众可以自由切换，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环绕式沉浸剧场。弹幕被这大手笔惊呆了：
【卧槽！羊羊直播间？！】
【这是把整个合作社都搬上来了？！】
【给跪了！羊机位牛逼！】
【羊：这辈子没想过自己还能当网红…】
晒场的一角，特意布置成了颇具“草原史诗感”的背景。巴特尔脱掉了白天的搏克服，换上了一件厚重、毛色油亮、带着原始粗犷气息的狼皮大氅。他如同远古的战士，抱着双臂，沉着脸，努力想摆出一个威严的、符合“草原传奇搏克手”身份的静态造型，充当这场直播的“人肉背景板”。巨大的狼头帽兜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他觉得自己像块僵硬的木头桩子，浑身不自在。
玉素甫老爷子则站在中央的亮光处，重新找回了些感觉。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蓝色对襟褂子，花白的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阿尔泰稳稳地站在他戴着厚实皮套的右臂上，颈羽在强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金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闪烁的灯光和移动的羊群。玉素甫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一只羊背上的主镜头，努力找回白天被鹰屎打断的豪情：“家人们！老铁们！感谢大家捧场！看看我的老伙计阿尔泰！真正的天空之王！今天，让它给大家表演个绝活——‘鹰嘴快递’！纯天然！无污染！草原直送！”
他拿起一个用彩色绸布精心缝制、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主要是菌丝和艾草混合）的小香囊——这是古丽巴哈尔她们合作社新推出的助眠安神产品。玉素甫小心翼翼地，将香囊系在阿尔泰强健有力的左腿上。阿尔泰似乎对这种装饰有点不满，轻轻抖了抖腿。
“下单的家人注意了哈！”玉素甫对着镜头，特意挤了挤眼，带着点狡黠的预告，“咱这快递，主打一个原生态！包裹可能…可能带点咱草原的‘风味’！鹰爪的味道！绝对独家！” 他试图用幽默化解阿尔泰白天留下的“味道”阴影。
“阿尔泰！看！”玉素甫抬起手臂，指向晒场另一端、艾山江高高举起作为“快递接收点”标志的、一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竹竿。“去！送到那里！”
阿尔泰金色的瞳孔锁定了那抹跳动的红色。它双翅猛地一振，巨大的力量带得玉素甫一个趔趄！灰色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低空掠过晒场！
然而，就在它即将飞临那根竹竿的瞬间，它锐利的目光似乎被旁边那个巨大的、毛茸茸的、还在微微晃动的“物体”吸引了！在阿尔泰的认知里，那披着厚重皮毛、静止不动、散发着浓烈气味的“物体”，与戈壁滩上那些潜伏的旱獭、狐狸何其相似！尤其是那顶在“物体”头上的狼头帽兜，更激起了它血脉中捕猎的本能！
电光火石之间，阿尔泰在空中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直角转折的变向！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竹竿目标，巨大的翅膀卷起狂风，如同复仇女神挥下的巨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猝不及防的巴特尔的后背上！
“砰！”一声闷响，如同重锤击鼓！
巴特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整个人眼前一黑！他脚下踉跄，壮硕的身躯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截被狂风拔起的树桩，朝着旁边敞开的马厩门直直地扑了进去！
“哗啦——哐当！”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杂物倒塌声和马匹受惊的嘶鸣，巴特尔连人带那件昂贵的狼皮大氅，狼狈不堪地栽进了堆满干草和农具的马厩深处，只留下两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在外面徒劳地蹬了几下，扬起一片灰尘。直播间二十个机位，至少有十个完美捕捉到了这戏剧性的一幕！弹幕瞬间爆炸：
【哈哈哈哈哈哈！背景板被当成猎物了！】
【阿尔泰：这个快递目标有误，重新锁定！】
【巴特尔：我堂堂搏克冠军，被鹰当野怪刷了？！】
【心疼巴特尔三秒！笑不活了！】
【狼皮大氅：我招谁惹谁了？】
阿尔泰一击得手（虽然目标完全错误），似乎也愣了一下，盘旋在半空，金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困惑。玉素甫老爷子张大了嘴，举着空荡荡的手臂，看着马厩里扑腾的巴特尔，又气又急又觉得荒诞无比，老脸涨得通红：“阿尔泰！你这…你这…唉！”
就在这全场混乱、笑料百出的当口，一直静静站在灯光边缘的马晓梅，如同嗅到了最佳时机的猎手，轻盈而果断地走到了中央。她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手里托着一个设计精巧的白色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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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们，”她的声音清亮而稳定，瞬间吸引了所有镜头和观众的注意，“一点小意外，无伤大雅。这恰恰证明了我们草原生活的鲜活与野性！为了感谢阿尔泰带来的这场独一无二的‘直播盛宴’，也为了纪念这个特别的夜晚，我们的‘古丽巴哈尔’酸奶，特别推出联名限量款——‘鹰翔’！”
她将瓷瓶优雅地举起，瓶身线条流畅，上面用靛蓝色的釉彩勾勒出阿尔泰展翅翱翔的剪影，充满力量感。“更特别的是，”马晓梅神秘一笑，拧开瓶盖，将内侧展示给镜头，“我们采用合作社最新的菌丝活性微雕技术，在每一个瓶盖内侧，都精准印刻了阿尔泰独一无二的爪印纹路！是真正的鹰爪印记，带着草原的野性与祝福！”
灯光下，瓶盖内侧那清晰无比、带着细微纹路的鹰爪印痕，由无数极其细密、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湿润的白色菌丝构成，在特写镜头下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生物光泽。弹幕风向瞬间被带偏：
【买它！带鹰爪印的酸奶！】
【这创意绝了！菌丝印爪印！黑科技啊！】
【为了这个瓶盖也得冲！】
【阿尔泰：版权费结一下谢谢！】
远在千里之外冰冷写字楼里的陈朝阳，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正通过电脑屏幕紧张地监控着这场混乱又火爆的直播。当他看到马晓梅展示的菌丝爪印瓶盖时，职业敏感让他瞬间捕捉到了巨大的商机。他猛地一拍桌子，对着麦克风吼道：“快！后台！立刻准备AR互动！给我连上！快！”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身后的团队早已被这场直播搞得人仰马翻，此刻更是如同上了发条般疯狂运转。
“陈工！模型！阿尔泰的高精度3D扫描模型还没渲染完！”
“不管！先用基础模板！动作库加载！飞行轨迹绑定瓶盖识别点！”陈朝阳的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直播画面，“我要让用户扫描瓶盖，就能看到一只虚拟的阿尔泰绕着他们飞！三圈！至少三圈！要帅！要逼真！”
他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肾上腺素飙升。清华博士的脑子，此刻在疯狂计算着如何用最短时间、最低成本，实现这个“扫瓶盖召唤虚拟猎鹰”的AR效果。建模、渲染、动作捕捉、空间定位、图像识别…无数专业术语和数据流在他脑中碰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直播画面里，阿尔泰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快递”使命。它盘旋了一圈，再次俯冲，这一次精准地将腿上系着的香囊，抛在了艾山江高举的竹竿顶端！完成动作后，它似乎意犹未尽，又俯冲下来，锐利的鹰爪在镜头前的草地上轻轻一点，顺势抓起一根新鲜翠绿、散发着独特清香的鼠尾草，然后才振翅高飞，消失在深蓝色的夜幕里。那根鼠尾草，被它随意地丢在了晒场中央的直播台前。
“好！鼠尾草！天然素材！快！把鼠尾草的模型也建进去！作为虚拟猎鹰的‘伴飞道具’！增加互动趣味性！”陈朝阳对着麦克风激动地补充，脑子里又多塞进一个任务模块。
时间在疯狂的编码和渲染中流逝。当凌晨三点的钟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响起，陈朝阳终于调试好了最后一个接口。他疲惫不堪地瘫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个初步完成的、略显粗糙但动作还算流畅的虚拟阿尔泰模型，在测试环境里绕着虚拟瓶盖一圈圈飞行。他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窗外都市依旧璀璨却冰冷的霓虹，再看看屏幕上那只在虚拟草原背景里盘旋的鹰，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哀嚎一声，把脸埋进掌心，声音闷闷地传出，带着浓重的自嘲和无奈：
“我！清华博士！天天研究流体力学建模和人工智能优化！现在……现在天天在算鹰屎的抛物线轨迹！在研究怎么让一只虚拟的鹰叼着一根虚拟的草绕圈飞！苍天啊……” 这声哀嚎，既是对自己命运的吐槽，也仿佛是对这场席卷草原的数字洪流，一声复杂无比的注脚。而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