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寒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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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卷过骊山北麓的窝棚区,将柳致那句“冷的心肠”的评价彻底吞没。他佝偻的身影在泥泞小径上顿了顿,并未回头,仅存的右眼瞳孔深处,冰封的寒潭不起一丝波澜。腰肋旧伤的刺痛和左眼永恒的黑暗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存在的代价。他拄紧竹简,继续向西,每一步都踏碎薄雪下的枯草,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旋即被新的风雪覆盖。
身后窝棚区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方士气急败坏的咒骂、戍卒粗鲁的呵斥、窝棚里压抑的啜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直到那低沉、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风雪,清晰得如同响在耳畔:
“这女娃娃身上的疮,非寻常‘瘟毒’,乃触犯了骊山地脉阴煞的‘石疽’。化骨膏蚀肉销骨,却是唯一能阻其蔓延、保她性命的法子。阁下断她生路,不知是善是恶?”
柳致的脚步终于停下。他缓缓转过身,斗篷的帽檐在风中微微晃动,露出蒙着左眼的肮脏布条和下方那只冰冷锐利的右眼。目光投向声音来处——那座相对完整的窝棚阴影里。
一个身影,如同从阴影本身中剥离出来,缓缓踱步到风雪中。
此人身材中等,裹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异常洁净的深青色棉布直裰,外面罩着同色的半旧鹤氅。面容清癯,约莫四十许,下颌蓄着三缕修剪整齐的短须,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极淡,近乎一种剔透的灰,看人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又仿佛空无一物。他双手拢在袖中,姿态从容,与周遭的污秽绝望格格不入,如同寒潭中一块温润却冰冷的玉石。
“石疽?”柳致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听不出情绪。他的右眼扫过地上依旧蜷缩颤抖的小女孩。女孩脸上的溃烂疮口在风雪中显得更加狰狞,暗红色的肉芽翻卷着,脓血混着污泥冻结在皮肤上。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肿胀发黑的舌头无力地耷拉着。
自称司辰的男子微微颔首,灰眸平静无波:“骊山乃龙脉汇聚之地,亦是上古杀场,地底深处阴煞戾气郁结千年。采石掘陵,扰动地脉,偶有石气泄出,触之者皮肉溃烂,骨脆如酥,由表及里,旬日可毙命。谓之‘石疽’。”他目光落在女孩溃烂的手臂上,“此症初起,或可剜肉刮骨,以猛药拔毒。然她已病入腠理,毒侵舌根喉关,寻常药石难及。唯化骨膏,以剧毒之物煅烧提炼,性极霸烈,能蚀腐肉,凝毒血,暂阻其蔓延脏腑。虽痛苦不堪,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他的解释清晰、冷静,不带丝毫方士的故弄玄虚,反而透着一股近乎残酷的真实。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
“一线生机?”柳致仅存的右眼盯着司辰,那潭寒水似乎更深了,“用化骨膏,她便能活?”
司辰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三成把握,生不如死。七成可能,化作一滩脓血。阁下觉得,她方才那眼神,是盼着这三成生不如死,还是宁愿速死?”
柳致沉默了。他想起阿蛮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想起淮阳火海中那些绝望的面孔。生不如死…速死…这乱世,何曾给过蝼蚁选择的权利?他断的不是生路,只是延长痛苦的酷刑。可这判断,又由谁赋予?
“你是谁?”柳致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此人绝非寻常方士,更非戍卒流民。
“司辰。”男子坦然报出名号,灰眸迎上柳致的目光,“一个观星望气、卜算吉凶,偶尔也替人消灾解难的闲散人。恰在此地,观测骊山地气异动,不想撞见阁下雷霆手段。”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柳致手中的竹简,又落在他左眼蒙着的布条和佝偻的身形上,意有所指,“阁下…也非此间凡人。身负旧创,隐有沉疴,却内蕴一股…极其坚韧绵长的生气。奇哉。”
柳致心头微凛。此人眼光毒辣!长生体质带来的异常生机,竟被他一语点破!他握紧竹简,指节微微发白,周身的气息更加内敛沉寂,如同即将冻结的潭水。
“闲散人?”柳致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能识石疽,知化骨膏,观星望气…却在此乱葬岗般的窝棚区‘观测地气’?”
司辰仿佛没听出话中的讥讽,拢了拢袖子,望向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庞大陵工地宫入口,灰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骊山地气异动,非为石疽小患。龙首躁动,帝星飘摇…此乃大变之兆。始皇陛下…求长生心切,东海寻仙药,骊山筑陵寝,内外并举。然…”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仙路渺渺,地脉凶险。强求逆天之物,恐招不测之灾。这女娃娃身上的石疽,不过是地脉凶戾之气泄出的一丝涟漪罢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柳致,那平静的灰眸深处,似乎有某种东西在缓缓流转:“阁下出手,是怜其幼弱?还是…见不得方士借‘除祟’之名,行虐杀献功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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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致没有回答。他仅存的右眼越过司辰,看向地上气息奄奄的小女孩。那双曾经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此刻已有些涣散,蒙上了一层灰翳。风雪落在她溃烂的皮肤上,很快被体温融化,混着脓血淌下。
司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摇头:“石疽入喉,寒气侵体,她熬不过今夜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小女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一口带着黑色血块和脓液的污血从肿胀的嘴角涌出,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珠。她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寒冷和剧毒的双重折磨下,生命正飞速流逝。
窝棚区一片死寂。连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些。窥探的目光带着麻木的恐惧,迅速缩回黑暗之中。那两个方士不知何时已悄然溜走。
柳致站在原地,佝偻着背,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残破石像。他看着那小小的生命在泥泞中无声地消逝,看着那污血在雪地上凝结。左胸心脏的位置,阿蛮的药囊紧贴着皮肤,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这骊山的冰雪,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浸透了骨髓。
长生?见证这无尽的痛苦与死亡,便是长生者的宿命?
司辰静静地站在一旁,灰眸注视着柳致,又仿佛透过他,看着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躯体。他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惋惜,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生灭有常,强求不得。”司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潭中投入一颗石子,清冷而平静,“然此女死于石疽,其尸身便是石气凝聚之核。若放任不管,数日之后,脓血浸土,石气散逸,方圆十丈之内,人畜触之皆亡。阁下既已出手,何妨…送佛送到西?”
柳致猛地抬头,仅存的右眼锐利如刀,刺向司辰:“你想让我做什么?”
司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非金非玉的盒子。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盒盖中心,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凹陷。他将盒子轻轻放在小女孩尸体旁的雪地上。
“此乃‘沉阴匣’,以北海沉阴木心所制,能纳阴煞戾气而不泄。”司辰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劳烦阁下,以此女之血,浸透此匣。待其吸尽石疽戾气,自会闭合。而后…将其投入前方那条引水护陵的深渠之中。渠通渭水,奔流入海,此患自消。”
他抬起头,灰眸直视柳致:“此事于阁下不过举手之劳。既可免去此地一场无妄之灾,也算…全了这女娃娃入土为安的念想。”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此地戍卒与监工皆已闻讯,片刻即至。若见石疽尸骸未净,为防蔓延,必以火油焚之,挫骨扬灰。阁下以为,哪种结局,稍慰此女在天之灵?”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柳致蒙眼的布条和冰冷的脸上。他看着地上那小小的、正在迅速僵硬的躯体,看着旁边那个漆黑冰冷的“沉阴匣”,又看向远处风雪中隐隐传来的、戍卒皮靴踏雪的密集脚步声。
窝棚的缝隙里,一双双麻木而恐惧的眼睛再次偷偷望来。
生,受尽折磨,化为一滩脓血。
死,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或者…以血浸匣,沉入深渠,随波入海?
司辰给出的选择,冰冷而现实,如同这骊山的石头。
柳致沉默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断裂的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伸出右手——那只握惯了兵器、沾满了血污和泥泞的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拂过小女孩冰冷、沾满脓血污泥的脸颊,替她阖上了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充满痛苦的眼睛。
然后,他捡起了地上那个漆黑冰冷的沉阴匣。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质感。
他拔出插在腰间、原本用来切割食物和藤蔓的简陋骨匕。匕身粗糙,刃口并不锋利。
风雪中,戍卒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柳致握着骨匕,仅存的右眼平静无波,如同万载寒潭。他蹲下身,将沉阴匣的开口对准小女孩手臂上最严重的一处溃烂疮口。
骨匕冰冷的刃尖,轻轻刺破了那暗红翻卷的皮肉。
暗红近黑的、粘稠冰冷的脓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败矿石的腥气,缓缓涌出,滴落在漆黑匣子的内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瞬间被那深邃的黑暗吞噬殆尽,仿佛滴入了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