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暗涌千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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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院,亥时三刻(约22:45)

白日里那点稀薄的生气彻底散了。高耸的院墙把最后一丝天光也挡在外面,只余下各处廊下悬挂的惨白色气死风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摇晃,将幢幢树影拉扯得如同鬼爪,在冰冷坚硬的水磨青砖地上无声地张牙舞爪。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往日挑灯夜算的算房、叮当作响的工间,此刻一片死寂,门窗紧闭,黑洞洞的。只有值夜的守卫,不再是往日懒散的皂隶,而是一队队身着玄色罩甲、腰佩绣春刀、眼神锐利如鹰的锦衣卫。他们踏着规律而沉重的步伐,沿着固定的路线巡弋,皮靴底敲击青砖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鼓点。

王启年缩在书房角落那张属于他的旧书案后,案头堆满了写满公式、画满图样的稿纸,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映着他惨白的脸。他手里捏着一支炭笔,指尖却冰凉颤抖,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白天那两道惊雷般的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格物院上下,一体甄别!着吏部、锦衣卫协办!三日之内,给朕清干净!”

“墨衡的罪?等他醒来…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朕,诛他九族!”

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气,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瞟向斜对面靠窗的那张书案。那里坐着一个身材微胖、面相敦厚的中年人,叫胡秉忠,专司物料清点与记录归档。此刻,胡秉忠正埋首于一堆厚厚的账册之中,眉头紧锁,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手中的毛笔在账册上划拉着,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努力核对什么。

王启年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胡秉忠案头那盏油灯跳跃的火苗上。那火苗映在胡秉忠低垂的眼睑上,似乎…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面临锦衣卫甄别、可能大祸临头的人。他甚至还有心思在核对账册?王启年捏着炭笔的手指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他想起墨衡出事前,曾偶然提过一嘴,说铸铁炮胚的冷却记录似乎有点不对劲,让胡秉忠再仔细核对一遍…后来炮就炸了!现在,胡秉忠在核对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格物院厚重的大门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几声短促的呵斥!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朝着算房这边涌来!

王启年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眼前一片空白的稿纸,仿佛那上面有无穷的奥秘。胡秉忠也抬起了头,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惊愕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搁下了笔。

“哐当!”

算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一股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和皮革气息卷入。

当先走进来的,是吏部考功司那位以“冷面”着称的郎中周正,面沉似水。紧随其后的,是两名眼神如刀的锦衣卫校尉,玄色罩甲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最后进来的,竟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秦厉!他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眼神扫过屋内,如同刮骨钢刀,不带丝毫温度。

“格物院算房一干人等,听令!”周正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奉旨,清查格物院上下!所有人,即刻封存手头所有文书、图样、算稿!原地待查!无令不得擅动,不得交头接耳!违者,以抗旨论处!”

随着他的话音,两名锦衣卫校尉如同鬼魅般无声上前,一人守住门口,另一人则开始迅速而仔细地检查每一张书案,将上面的纸张、算筹、书籍,无论写没写字,一律归拢,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审视。

王启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僵硬地放下炭笔,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敢动。眼角的余光瞥见,胡秉忠也顺从地将账册推到了一边,脸上依旧是那副敦厚中带着惶恐的表情,甚至还讨好地对检查到他桌案的锦衣卫校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秦厉没有参与检查,他像个幽灵般在房间里缓缓踱步,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如同探针,细细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掠过书案上的每一件物品,最后,停在了王启年桌角那盏油灯上。灯焰在王启年稿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秦厉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抹过灯盏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被炭笔蹭上的极细微黑灰。

王启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记得自己刚才因为紧张,手指颤抖时,炭笔确实不小心在灯盏边缘蹭了一下!这秦厉…是人是鬼?!

秦厉收回手指,捻了捻那点微不足道的灰烬,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踱步,最终停在了胡秉忠的书案前。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账册上,尤其是最上面一本,记录着工坊各类物料支取的册子。

“胡主簿?”秦厉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而低哑。

“卑…卑职在!”胡秉忠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西山工坊,铸铁炮胚所用桐油、麻丝、石粉配比记录,是你归档?”秦厉的视线没有离开那账册。

“是…是卑职。”胡秉忠咽了口唾沫,“都是按墨少监定下的规矩,入库、支取、使用,一一记录在册,绝无错漏!”

“哦?”秦厉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那枯瘦的手指,翻开了账册的某一页,点了点上面几行记录。“本月十七,也就是铸铁炮炸膛前两日,工坊支取桐油三桶,麻丝两担,石粉一袋半…数目,对么?”

“对…对的!工坊赵匠头亲自签押领走的!卑职核对过签押簿,无误!”胡秉忠回答得很快,似乎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签押簿自然是无误的。”秦厉的声音依旧平淡,“不过,胡主簿,本官倒是好奇,这桐油…是何处所产?麻丝,又是何地所出?石粉的细度,可曾查验?”

胡秉忠一愣,脸上敦厚的表情有些僵:“这…这桐油麻丝,向来是采买司按例供给…至于石粉细度…墨少监定下的规矩,入库时抽验即可…当日入库记录…记录上写的是‘验讫’…”

“验讫?”秦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如同刀锋。“采买司按例供给…好一个按例。”他不再看胡秉忠,转而看向门口肃立的锦衣卫校尉:“去库房,把本月入库的所有桐油、麻丝、石粉,各取一份样本,连同库房所有进出记录、签押簿,全部封存,送镇抚司验看。特别是…‘验讫’的那批石粉。”

“遵命!”校尉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胡秉忠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更白了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

秦厉不再理会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巡弋锦衣卫火把晃动的院落。灶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王启年低着头,心脏狂跳,他感觉秦厉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胡秉忠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上!验讫?采买司按例?这里面…水太深了!

窗外的黑暗,仿佛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秦厉那句“特别是‘验讫’的那批石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冰冷刺骨。胡秉忠额角的汗珠,无声地滑过鬓角,滴落在面前摊开的账册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手指却僵硬得如同冻住,最终只是死死攥住了油腻的袍袖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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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工坊,水力试验场,子时(约23:00)

白日的喧嚣和血腥味,被浓重的夜色暂时掩盖。巨大的水轮依旧在“呜——嗡——”地转动,但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更像是某种庞大而疲惫的巨兽在沉重地喘息。深青色的镗刀啃噬着钢铁,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滋…滋滋…”声,如同锉刀在磨砺着紧绷的神经。

试验场中央那片被草灰和煤渣覆盖的焦黑区域,在惨淡的月光和远处风灯摇曳的光线下,依旧狰狞地昭示着白日发生的惨剧。扭曲的铸铁碎片已被清理大半,只留下几块最大、最沉重的残骸,像被撕裂的巨兽骨骼,冰冷地散落着。

赵德柱没有回他那间还算暖和的值房。

他就靠坐在那台巨大的水轮钻床基座旁冰冷的铸铁底座上。身边放着一把沾满油污和煤灰的燧发枪管,内壁光滑,反射着微弱的光。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正用一块浸透了桐油皂角水的粗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枪管的外壁。布条摩擦过冰冷的钢铁,发出“沙…沙…”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布满血丝的独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被草灰覆盖的焦黑土地。白日里王老锤子爽朗的大笑,小栓子偷偷往他饭盒里塞咸菜疙瘩时那腼腆的笑脸,还有那瞬间爆开的血雾、漫天飞溅的碎肉和铁屑…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疯狂交错闪回。每一次闪回,都让他擦拭枪管的动作更加用力几分,指关节死死抵着冰冷的枪管,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仿佛要将那钢铁生生捏碎!

“赵…赵头…”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德柱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是王老锤子的徒弟,一个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半大小子,叫狗娃。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粗布包袱,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赵头…师…师父他…他早上出门前…给…给师娘和虎子…买了这个…”狗娃哽咽着,颤抖着手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压扁了的饴糖。“师娘…让我…让我拿过来…说…说师父他…他答应虎子的事…没…没忘了…” 狗娃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几块压扁的饴糖,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廉价而甜腻的气味。赵德柱那只擦拭枪管的右手,猛地顿住了。粗砺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钢铁缝隙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剧烈地抽搐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低呜咽,猛地别过头,独眼死死闭上,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煤灰油污,划出两道泥泞的沟壑。

许久,他才抬起颤抖的左手,极其笨拙而缓慢地,从狗娃怀里那油纸包中,拈起一块最完整的饴糖。糖块上似乎还残留着王老锤子粗糙掌心的温度。赵德柱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糖,轻轻放在了身边那片被草灰覆盖、但依旧能看出深褐色痕迹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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