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守住本分,不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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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沾着新鲜朱砂的细杆狼毫笔,如同长了眼睛的暗器,精准无比地从讲台方向激射而至,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钱多多那只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半、捏着细小纸卷的手背上!

“哎哟!” 钱多多发出一声杀猪般的痛嚎,手猛地一抖,那卷得极紧的纸卷顿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前方过道正中央!纸卷散开了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一个丑陋的疮疤。

整个书斋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所有的书写声、呼吸声、甚至窗外的蝉鸣,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几十道目光,震惊、愕然、鄙夷、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聚焦在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钱多多身上,也聚焦在讲台上那个缓缓站起身的身影上。

夫子周汝清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钱多多的桌案旁,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的死寂,深陷的眼窝里寒光凛冽,直刺钱多多的灵魂深处。他枯瘦的手指指着地上那摊开的罪证,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钱多多。”

他念出这个名字,毫无波澜,却让钱多多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你袖中乾坤,藏得好深啊。” 夫子的目光扫过钱多多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后背,又缓缓抬起,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堂下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学生,“圣贤书教你们立身以诚,处事以正。可有人,却将心思用在这等鸡鸣狗盗、自欺欺人的勾当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明身上。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审视,有探究,更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寒夜星火般的慰藉。

“考场失节,学问蒙尘!” 夫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的审判之力,“此等行径,非但辱没斯文,更玷污了你们十年寒窗苦读的每一个日夜!纵有万般缘由,此心不正,则根基已朽,纵使文章锦绣,亦是沙上筑塔,终有倾颓之日!”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雹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卷作废!此次季考,零分论处!即刻通知你父钱世荣,来松鹤斋领人!”

钱多多如遭雷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想爬过去捡起那张罪证,却被侍立一旁的杂役面无表情地架住胳膊,如同拖一条死狗般,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拖出了书斋。他那绝望的呜咽声在门外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百倍。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明身上,停留得格外久。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李明挺直脊背,迎向夫子的目光,手心依旧残留着方才挣扎时的冷汗,但内心却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涤荡过一般,澄澈而坚定。他问心无愧。

夫子周汝清深深地看了李明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凝重的空气里。他什么也没对李明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刻板,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戾气:“继续作答。未交卷者,不得擅离。”

考试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李明重新提笔,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方才的挣扎与坚守,如同一次淬炼,让他笔下的文字仿佛也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写得更加专注,更加沉稳,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如同在宣纸上刻下自己的信念。

散学时,天色已近黄昏。同窗们收拾书囊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谨慎和沉默,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互相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匆匆离去。

李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夫子沙哑的声音:“李明,你留下。”

李明心头一跳,依言转身,垂手肃立。

夫子周汝清坐在讲台后,暮色透过窗棂,给他清瘦的身形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讲台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斋里回荡,敲打在李明的心上。

许久,夫子才抬起眼,那双深陷的眼窝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目光却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审视,直直地望进李明的眼睛深处。

“今日之事,”夫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从幽谷深处传来,“你…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没有嘉许的笑容,没有额外的褒奖,只有这沉甸甸的肯定。

李明心头一热,鼻尖竟有些发酸。他深深一揖:“学生不敢当。守正持心,乃读书人本分。”

“本分…”夫子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苦涩的认同。他不再看李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遥远而痛苦的画面。“守得住这‘本分’…不易啊。”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明可以离开了。

李明恭敬地行礼告退,脚步轻快地走出书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充满了坚守正道后的踏实与力量。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松鹤斋那扇沉重的木门,夫子孤独的身影在窗后若隐若现。

然而,就在李明转过回廊拐角,即将踏出书院大门时,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竹林阴影里猛地窜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钱多多!

他显然并未立刻回家,而是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他头发散乱,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尘土,那身华贵的绸衫也皱巴巴地沾满了草屑,整个人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但此刻,他脸上没有丝毫之前的恐惧或哀求,只剩下一种被怨恨彻底吞噬的扭曲和疯狂!

“李明!”钱多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刻骨的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渣,“好!你很好!装得像个圣人!见死不救!害我如此!我爹饶不了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死死盯着李明,那双被怨恨烧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仿佛要将李明生吞活剥。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几乎要贴到李明脸上,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你以为你清高?你干净?你等着!松鹤斋…不,是整个县学,有你没我!咱们走着瞧!我钱多多今天受的奇耻大辱,定要你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带着诅咒的力量,“还有…你以为夫子真信你?哼!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恶狠狠地撂下这句没头没尾却寒意森森的威胁,猛地啐了一口,然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转身一头扎进渐浓的暮色里,跌跌撞撞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个充满怨恨和疯狂的背影。

李明站在原地,暮春傍晚的风吹过,竟让他感到一丝刺骨的凉意。钱多多那怨毒的眼神和那句“好戏还在后头”的威胁,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头。

夫子那句沉重的“守得住本分不易”犹在耳边,而眼前,新的阴云已然压境。他抬头望向钱多多消失的方向,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际,也仿佛预示着前路并非坦途。松鹤斋的檐角在血色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