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寒夜行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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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府的寒潭,并未因出使狄戎的旨意而解冻,反而是找出了在通县时誊抄的上官止犯罪的副本(无法作为证据),上面落款写着“止”字,这凝结成更刺骨的冰棱。穆之心中那点被流放激起的、不甘蛰伏的暗火,在“止”字面前,烧灼得更加焦灼。在启程前的前的第二日,他没有去礼部核验仪仗,也没有整理行装,而是孤身一人,踏入了那座因上官云之事而门庭冷落的府邸——吏部尚书,上官止的府邸。
府邸内弥漫着一种大厦将倾的颓败与压抑。仆役们噤若寒蝉,眼神躲闪。上官止本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显出灰败,官袍虽在身,却掩不住那份精气神被抽空的萎靡。他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看到穆之进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认命般的木然。
“孤御史……不,孤副使。”上官止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讽刺,“老夫如今是待罪之身,闭门思过。副使大人不去准备远行,来我这破落门户,有何贵干?” 他连客套的起身都省了。
穆之没有寒暄,没有迂回。他径直走到上官止的书案前,将那份抄录的账册,上关于“通县粮仓”和“百鸟巢”的零星记录,以及那个刺眼的“止”字代号,轻轻推到了上官止面前。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刺上官止眼底。
“上官大人,”穆之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这你作何解释。”
上官止的目光落在书页上,落在那个“止”字上,枯槁的手指猛地一颤。他抬起头,看着穆之,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惧,有怨毒,有一丝被戳破隐秘的狼狈,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然。
“呵……呵呵……”上官止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苦笑,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瘆人,“穆之啊穆之……你果然……还是查到了这一步。不错,通县,百鸟巢……有是老夫的手笔,但不多。”
他承认了!如此干脆,如此……破罐破摔。
穆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追问:“为什么?为了给你那不成器的侄子铺路?填补他在地方上捅出的天大窟窿?还是……为了掩盖更深的,连你也无法承受的秘密?”
“窟窿?秘密?”上官止的笑容带着一丝疯狂,“那点亏空算什么?百鸟巢的财富又算什么?不过是冰山一角!是投名状!是给‘上面’交的‘岁贡’!” 他猛地喘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警告,“穆之!你以为你查的是什么?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张显宗?陈文远?还是老夫这个已经半截入土的老朽?”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通县的粮,百鸟巢的账,烧了也就烧了!老夫派去的‘暗流’杀手,只负责毁掉账册,抹掉痕迹!因为那是有人要陷害老夫,这个‘止’字你可以好好想想!”
穆之经过他这么一提醒,似乎明白了什么,思绪瞬间开朗“止,不就是武少掉了戈,看样子这是武王的手比。”但还是有不解:“那百鸟巢了?”
他死死盯着穆之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那是……你无法翻越的大山!是足以将你,将你身边所有人,碾成齑粉的庞然大物!老夫劝你,就此打住!带着你那些可笑的‘公道’和‘真相’,滚去狄戎!或许还能留条性命!再查下去,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法翻越的大山!庞然大物!
上官止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穆之心头。这证实了他的猜测,通县和百鸟巢背后,藏着远比上官止、甚至比科举舞弊案更恐怖的存在!上官止不过是个被推到前台的执行者,一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但穆之没有退缩。他眼中燃烧着更冷的火焰,抛出了最后的、也是他心中最沉重的问题:
“那么,大雍承德十二年,深秋。边境通县,一颗陨石坠落,方圆百里草木枯焦,生灵绝迹。紧邻的……李家村,全村一百三十七口,一夜之间尽数化为焦炭,尸骨无存,官府记为天灾……” 穆之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这件事……又和那座‘大山’,有什么关系?那个村子……那个村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痛苦和执着,已经说明了一切。
上官止听到“承德十二年”、“陨石”、“李家村”这几个词时,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比刚才承认通县、百鸟巢时更加惊恐!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因腿软踉跄后退,撞在书架上,震落几本古籍。他指着穆之,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住口!孤仁盛!你给我住口!这件事……这件事……你……你怎么敢问?!你怎么敢查?!!”
他大口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仿佛穆之触碰了某种绝对的禁忌。虽然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但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那是‘天’!是真正的‘天’威!是凡人连仰望一眼都会粉身碎骨的‘天’!李家村……那是‘天’罚!是神怒!是……是……” 他似乎想说出什么,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最终只化作绝望的低吼,“穆之!你想死吗?!你想拉着所有人给你陪葬吗?!滚!滚出我的府邸!带着你的痴心妄想,滚去草原!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永远!!”
上官止的失态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地告诉穆之:李家村灭村案!它牵扯的秘密,远比通县、百鸟巢,甚至比科举舞弊案更加恐怖,更加禁忌!那所谓的“天”,是连上官止这种级别的官员都只能仰望、连提都不敢提的至高存在!
穆之站在原地,看着上官止如同惊弓之鸟般瘫软在地,口中兀自无意识地喃喃着“天……天威……不可触……”。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上官止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寒潭,似乎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无法翻越的大山”已是令人窒息。
而“不可触及的天”……那是什么?是皇权?是某种超越世俗的恐怖力量?还是……隐藏在皇权背后,更古老、更黑暗的东西?
穆之没有再问。他知道,从上官止这里,已经得不到更多了。再问下去,只会逼死这个已经被恐惧压垮的老人,或者……引来那“天”的注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上官止,仿佛要将这幅景象刻入心底。然后,他转身,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绝望与禁忌气息的书房。
走出上官府邸,暮色四合。上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繁华依旧。但穆之只觉得,这繁华之下,是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黑暗。科举舞弊案被流放,通县、百鸟巢指向无法翻越的大山,而李家村……更是那不可触及的“天”!
他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那巍峨的殿宇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陛下……您所驾驭的这艘大雍巨舰,其下究竟潜藏着多少吞噬生灵的暗礁与漩涡?
而自己这枚被弃的棋子,这叶即将飘向草原的孤舟,在这滔天的黑暗面前,又该何去何从?
寒夜将行。
前路,是未知的狄戎草原,身后,是深埋着无数血泪与禁忌的上京城。穆之握紧了袖中的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与……那被绝境逼出的、更加决绝的意志。
山不可翻越?
天不可触及?
那便……从这被放逐之地开始,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他穆之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若这血注定要流,那便流得其所!流到足以……染红那不可逾越的高山,照亮那不可触及的“天”穹!
他最后看了一眼上官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在看一座巨大的墓碑。然后,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没入京城渐浓的夜色之中,走向御史府,走向那即将开始的、吉凶未卜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