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来自扶桑的异语(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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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冰冷的海风,裹挟着失败与绝望的气息,吹拂着香川城的海岸线。四国岛东岸的这座雄城,依山傍海,石垣高耸,天守阁在阴沉的天空下俯瞰着忙碌的港口与鳞次栉比的町屋。这里是大名德康枫的居城,也是穆之等人命运急转直下后,被抛入的第一个漩涡中心。然而,最深的绝望并非源于身份的落差,而是来自无处不在的语言牢笼。陌生的音节、急促的语调,如同无形的墙壁,将他们彻底隔绝在陌生的土地上。
穆之是在一个弥漫着马粪、草料和汗臭味的巨大马厩里醒来的。冰冷的泥地硌着他的背,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是高大健硕、皮毛油亮的战马,以及穿着简陋麻衣、神情麻木地忙碌着的其他奴隶。他们口中发出的,是全然陌生的、快速而含混的扶桑语。
“喂!新来的!起きろ (Okiro)!起きろ!” 一个粗鲁的声音伴随着鞭梢破空的脆响在他头顶炸开。一个满脸横肉、腰间挎着短刀的监工,用鞭杆毫不客气地狠狠戳了戳他的肋骨,脸上是不耐烦的凶戾。“バカ (Baka)! 马小屋の仕事だ (Uma goya no shigotoda)! 马を磨け (Uma o migake)! 饵をやれ (Esa o yare)! 粪を扫除しろ (Funsō o sōji shiro)! 怠けるな (Namakeruna)! 鞭だ (Muchida)!”
一连串急促的、如同咒语般的音节砸向穆之,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从那监工凶神恶煞的表情、指向马槽和粪堆的动作,以及最后挥舞的鞭子,模糊地理解到:他必须立刻起来干活,否则会挨打。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德康枫?枫之屋?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海盗船上血腥的搏杀、弥斯爆发失败后那诡异的粉紫冰霜、慕婉儿被震飞吐血的画面、以及最后被黑布笼罩的冰冷身影……这些撕心裂肺的记忆在陌生语言的包围下,更显得孤立无援。他被卖了,像一件听不懂人话的牲口,卖给了这座城池的主人做最低贱的马奴。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巨大的马厩里至少有上百匹良驹,装备精良。其他马奴大多眼神空洞,动作机械。穆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悲愤与担忧。他必须活下去。他尝试用动作比划,指向水桶和刷子,又指向一匹马,露出询问的眼神。监工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更加鄙夷的神情,骂骂咧咧地(穆之只听懂了“バカ”)一把将水桶和硬毛刷塞进他怀里,然后用力将他推向最近的一匹躁动不安的烈马。
冰冷浑浊的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哆嗦。他笨拙地模仿着旁边奴隶的动作,试图刷洗马匹。烈马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甩动着身体,水花溅了他一脸。他听不懂马匹的警告信号,动作稍慢或出错,监工的鞭梢就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背上或腿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楚。沟通的彻底断裂,让最基础的生存都变成了痛苦的折磨。他只能强迫自己用眼睛去看:观察其他奴隶如何安抚马匹、如何清理、如何投喂;观察守卫的站位和换班的大致时间;观察进出马厩人员的服饰和携带的物品……任何视觉信息,都成了他在这片无声地狱中赖以生存的稻草。每当他目光扫过马厩外高耸的天守阁,心便沉向更深的寒渊——婉儿,你在哪里?你是否也困在这语言的迷宫里?
与穆之所在的肮脏马厩截然相反,香川城最繁华的花町深处,一座名为“樱落”的精致楼阁内,弥漫着压抑的脂粉香气。然而,这里同样是语言的牢笼,只是包裹着更精致的丝绸。
慕婉儿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极大的中年妇人几乎是拖拽着,推进了一间狭小却异常整洁的房间。她的内伤未愈,胸口闷痛。更让她窒息的是身上粗糙艳丽的异国服饰,脸上厚重的脂粉,以及……完全无法理解的指令。
一个声音冰冷、穿着考究深色和服的中年女人(松本千代)站在门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倔强的脸。松本千代开口,语速不快,但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对婉儿而言都如同天书。她只能从对方严厉的眼神、指向矮桌上的三味线、茶具的手势,以及门外打手凶悍的姿态中,感受到冰冷的命令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お前の名前は小菊だ (Omae no namae wa Kikuda)。ここは桜落 (Koko wa Sakuraochi)。男を喜ばせることを学べ (Otoko o yorokobaseru koto o manabe)。三味线 (Shamisen)、茶道 (Sadō)、和歌 (Waka)、踊り (Odori)……一つも怠るな (Hitotsu mo okotaruna)。” 松本千代说完,看着婉儿茫然又抗拒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她拍了拍手,门外立刻走进来两个魁梧打手。
屈辱如同毒蛇噬咬。她堂堂名门弟子,竟被卖到异国妓馆,沦为取悦男人的玩物,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师兄在哪里?弥斯姑娘怎么样了?那个鬼面人……她紧握袖中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松本千代似乎对她的沉默和审视目光感到意外,但未多言,只是冷冷吩咐旁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侍女:“薬をやれ (Kusuri o yare)。死なせるな (Shinaseruna)。” 随即,她转身离去。
房间陷入死寂。婉儿走到纸窗前推开缝隙。外面是封闭的庭院,几株晚樱凄艳。高墙外是陌生的市井喧嚣。对面回廊,一个抱着三味线的艺伎眼神空洞走过。婉儿的心沉入冰窟。她完全被困住了。松本千代最后那句“死なせるな”和年轻侍女端来的伤药,让她捕捉到一丝异常——有人不想她死?是谁?鬼面人?他对弥斯的特殊“关注”……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
就在这时,她感觉一道审视的目光从庭院另一侧的屏风后投来。她猛地关窗,心跳加速。这樱落馆绝不简单。屏风后是谁?更让她心惊的是,松本千代离去前,似乎用极其低微、但异常清晰的中原汉语对旁边的心腹快速说了一句:“看好她,那位大人付了百倍的价钱,别出岔子。” 这句唯一能听懂的母语,像一道惊雷炸在婉儿心头!付钱的是谁?是鬼面人?还是……另有其人?这句汉语,是疏忽,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警告?这樱落馆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她看着矮桌上的三味线,眼神复杂。学习这些异国的技艺,或许不仅是屈辱,更是她在这片语言的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用来接近真相的藤蔓。
香川城以东,半日航程,浓雾与海浪环绕的孤岛。
隐秘的巨石密室,冰冷潮湿,弥漫着草药、铁锈和诡异的寒气。
弥斯被禁锢在刻满符文的冰冷石床上,手脚锁着刻有抑制纹路的金属镣铐。粉紫幽蓝的诡异冰霜覆盖全身,呼吸微弱。额间勾玉印记晦暗闪烁。
鬼面人站在床边,已脱去斗篷,露出深紫劲装。他手持一支非金非玉、针尖幽蓝的蚀骨针。面具下的眼神,是狂热的专注。
“第三百七回……” 他沙哑的自语在密室回荡。他精准地将蚀骨针刺入弥斯手腕内侧穴位。针入瞬间,弥斯身体剧颤,即使昏迷也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微弱呻吟。冰霜剧烈波动,颜色更深。
鬼面人闭目凝神,感受针尖传来的细微震颤。旁边的石台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皮质笔记,上面用暗红如血的墨水,记录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数据和扭曲符文。他时而记录,时而皱眉自语,声音嘶哑难辨:
“违う…轨道がまたずれた…エネルギー散逸率が予想を大幅に超えている…同源…なぜこれほど激しく排斥する?”(不对…轨迹又偏移了…能量逸散率远超预期…同源…但为何排斥如此剧烈?)
他猛地拔针,弥斯手腕留下冒着寒气的针孔。
他踱到石台边,用血墨笔快速书写,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写毕,他回身凝视弥斯,目光在她额间勾玉和体表冰霜上贪婪扫视。
“完璧な器…だが最も危険な毒源…”(完美的容器…却也是最危险的毒源…) 他伸出戴手套的手,想触碰冰霜,却在寸许处猛地停住,仿佛忌惮着什么。
“时间…もっと时间が必要だ…安定した导出法を见つけねば…彼女が反噬に完全に饮み込まれる前に!”(时间…我需要更多时间…必须找到稳定的引导方法…在她被彻底反噬吞噬之前!)
他走到密室角落,调整一个由水晶管和不明液体构成的装置。装置嗡鸣,更阴冷的寒气导入,笼罩弥斯。粉紫幽蓝冰霜微微一亮,随即黯淡。
鬼面人立于寒气中,如同雕像。面具下的双眼,燃烧着野心与冰冷的火焰。这座孤岛密室,是弥斯无声的炼狱。囚禁她的,是贪婪的探究和一种源自同源却又充满排斥的、超越语言的疯狂。她的痛苦与挣扎,在绝对的寂静与异国的低语中,沉沦。
同一片阴沉的天空下,香川城的马厩里,穆之在鞭打与听不懂的呵斥中,用冻伤的手刷洗着烈马;樱落馆的斗室中,慕婉儿对着三味线,耳边回响着那句唯一听懂却充满危险的汉语“百倍价钱”,决心在脂粉与异国音律中寻找生机;孤岛密室里,弥斯在蚀骨冰寒与扶桑语的实验记录中,沉沦于生死的边缘。语言的鸿沟,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们各自拖入更深的黑暗漩涡,下一次交汇,或许需要打破的,远不止物理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