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讙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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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放下竹笛,步履轻盈,踏着厚厚的落叶,无声地向阿风走来。她的面容清丽绝俗,双眸澄澈如这郁水最深处的潭水,映着林间碎金般的光点,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与悲悯。她停在阿风几步之外,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右臂上,秀眉微蹙,声音如同她的笛声一般清越柔和,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公子莫要惊慌。这些‘鬣狰’本是山中寻常生灵,性情虽凶,却少有主动攻击过路之人。只是近日山中地脉之气有些异常波动,不知何处泄出一股阴浊邪气,侵染了它们的心智,才变得如此狂暴嗜血,失了常性。”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喘息渐平的两头巨兽,“幸而这邪气初生,尚未根深蒂固,我这‘清心引’尚能暂时压制,唤醒它们些许本性。”

阿风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彻底回过神来。他忍着痛,依着树干站直身体,左手按着右臂的伤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声音因疼痛和激动而略显沙哑:“在下阿风,多谢姑娘救命大恩!若非姑娘仙音神技,阿风今日必命丧于此。敢问姑娘芳名?”

白衣女子唇角微扬,绽开一个清浅如雨后梨花的笑意:“我叫灵儿,自幼便在这讙山附近结庐而居,算是半个山中之人吧。”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阿风染血的衣袖,以及地上那头已经毙命、污血浸透泥土的鬣狰尸体,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与忧虑,“阿风公子,这讙山确是一座汇聚了天地灵秀与无尽宝藏的奇山,檀木、邽石、白锡、郁水砥砺……皆是天地所钟。然福祸相依,灵物汇聚之地,往往也易引来不祥,滋生邪秽。山中近日常有异动,地气微澜,鸟兽不安,我正是感应到此处邪气爆发与争斗的凶煞之气,才匆匆赶来查看。公子日后探寻这山水秘藏,还需存一份敬畏谨慎之心,万不可被宝物迷了心窍,失了防备。”

阿风闻言,心中凛然,连忙再次致谢:“灵儿姑娘金玉良言,阿风谨记在心!今日教训,实在深刻。”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头死去的巨兽,又看看另外两头在灵儿笛声余韵下显得虚弱而茫然的凶兽,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这些生灵终究是被邪气所害,并非本性如此。如今邪气暂退,它们……”他欲言又止。

灵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颔首:“公子仁心。邪气虽暂退,但已伤了它们的根本,若不及时疏导救治,即便不狂乱而死,也会日渐衰弱枯竭。”她说着,从宽大的素白衣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素色瓷瓶,走到那两头伏地的鬣狰身旁。她动作轻柔而迅捷,先是用纤细的手指在它们颈侧沾染了污浊暗血的鬃毛处快速点按了几下,阿风注意到她指尖似乎有极淡的微光一闪而逝。接着,她拔开瓶塞,倒出一些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暗绿色粉末,仔细地敷在凶兽颈肩那曾被阿风视为弱点的、颜色最深暗的几处区域。说来也奇,那粉末一接触到污血浸染的皮毛,便迅速消融,原本狂躁不安的凶兽,呼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稳悠长,眼中那残留的痛苦与浑浊也渐渐褪去,显露出一种近乎虚脱后的疲惫与温顺。

“地脉邪气如毒藤,需循根而解。”灵儿一边处理,一边轻声解释,“此药粉能中和其戾,辅以导引之术,助它们自身气血运转,排出浊秽。静养些时日,当可无恙。”她手法娴熟,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专注。阿风也忍着臂伤疼痛,上前帮忙,用撕下的干净衣襟沾了郁水,小心地为凶兽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风影也安静地走了过来,好奇地嗅了嗅地上的凶兽,竟也没有表现出敌意。

在两人合力之下,两头受伤的鬣狰得到了妥善的处置。灵儿再次吹奏起那支青翠竹笛,这一次的笛音更加舒缓平和,如同母亲温柔的低语。笛声中,两头庞大的凶兽挣扎着站了起来,甩了甩沉重的头颅,最后看了一眼灵儿和阿风,眼神中竟似乎流露出一丝感激与畏服,低低呜咽两声,便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步履蹒跚地、一步三回头地隐入了浓密的丛林深处,消失不见。那只死去的鬣狰,也被阿风与灵儿合力移至一处僻静山坳,覆以厚土落叶,算是入土为安。

处理完这一切,日头已悄然西斜,金色的余晖穿过高耸林冠的缝隙,在山林间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阿风简单包扎了手臂的伤口,血虽已止住,但动作间依旧牵扯着阵阵刺痛。灵儿看着他染血的衣袖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温言道:“公子伤势不轻,不宜再单独跋涉。这山中路径我略熟,前方不远有处背风向阳的山坳,清泉流淌,今晚不如在那里暂歇,也好处理伤口。”

阿风正有此意,感激地点头:“如此甚好,又要劳烦灵儿姑娘了。”

在灵儿的引领下,他们牵着风影,离开这片方才经历生死搏杀的溪畔,沿着一条更为隐秘、被藤蔓和巨大蕨类植物半掩的小径,向更高处行去。灵儿步履轻盈,仿佛踏着无形的韵律,对山中的一草一木都熟稔于心。她时而停下,指着路边一株不起眼的紫色小草:“此为‘紫星兰’,取其汁液外敷,可解山林瘴毒虫豸叮咬之肿痛。”时而又拨开一丛垂挂的藤萝,露出后面一片在夕照下反射着七彩光晕的奇特苔藓:“这是‘虹光藓’,只在灵气极为纯净之地生长,夜里有微光,若遇阴雨连绵,取其少许置于屋内,可驱潮生暖。”

阿风听得入神,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看似寻常的山林,在灵儿眼中竟处处是宝,处处蕴含着自然的智慧与馈赠。他忍不住将自己入山后的发现——那温热的邽石、月华般的白锡、沉甸甸的砥石砺石一一取出请教。灵儿拿起那块赭红金纹的邽石,指尖在其温润的表面轻轻拂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此石生于地脉阳眼交汇之处,蕴含温和地火之气,公子贴身携带,确有凝神静气、驱散寻常阴寒之效。若遇山中寒雾瘴疠,握于掌心,可保灵台清明。”她又掂了掂那几块白锡矿石,“此锡质纯,远胜凡品,铸镜可鉴幽冥,制器能增法效。至于这砥砺二石,”她拿起那块深灰色的砥石和颜色更深沉的黑砺石,“乃郁水万年冲刷、地气蕴养所成,非独利刃,更能磨砺心志,常伴身边,可助人摒除杂念,神思专注。”

阿风如醍醐灌顶,之前只知其然,此刻方知其所以然,对这座山的神异与灵儿的见识更是钦佩不已。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辉沉入远山,深沉的靛蓝色迅速浸染了天幕。灵儿所说的山坳到了。此处果然得天独厚,三面环抱的岩壁挡住了凛冽的山风,形成一处温暖避风的港湾。一泓清澈的山泉从岩壁缝隙中汩汩涌出,在坳中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浅潭,潭水清冽见底。潭边地势平坦,生着细密柔软的绒草。

阿风和灵儿捡拾来干燥的枯枝,在避风处燃起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升腾,驱散了山间的寒意和黑暗,也照亮了灵儿沉静的面容。阿风就着潭水重新清洗了手臂上那三道皮肉翻卷的恐怖伤口,灵儿又从随身携带的另一个小囊中取出些深褐色的药膏,那药膏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清香。她手法轻柔地为阿风敷上,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竟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灼痛。

“此乃‘百草霜’,以山中数十种疗伤止血的灵草根茎炼制。”灵儿解释道。敷好药,她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妥当。处理完伤口,阿风只觉一股温和的药力自伤处散开,连带着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也减轻了许多。

夜色如墨,篝火噼啪作响。风影在不远处安静地啃食着潭边肥美的青草。阿风与灵儿围着篝火而坐,分享着干粮和清冽的山泉。经过白日的惊心动魄,此刻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阿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灵儿姑娘,你说山中地脉有异动,邪气滋生……这究竟是何缘故?莫非是山中宝物引来的灾祸?”

灵儿望着跳跃的火焰,澄澈的眼眸中映着两点明亮的火光,也映着一丝忧虑的阴影。她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言辞,最终轻叹一声:“是,亦不全是。天地灵秀之地,自有其守护与平衡。这讙山钟灵毓秀,蕴藏奇珍,本是天地造化之功,滋养万物。然人心不足,常怀贪欲。数月前,曾有数批来历不明之人,携带着奇特的工具,于后山一处隐秘的寒铁矿脉深处,不顾山中禁忌,大肆开凿挖掘。他们似乎并非为了寒铁本身,而是在疯狂地寻找着什么……其行径粗暴,损及地脉支流,更不慎凿穿了某处连接地底阴浊煞气的薄弱岩层。”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一丝污秽邪气自此渗出,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悄然污染着山中的灵枢。受其侵染最深的生灵,便如那鬣狰,心智迷失,化为只知杀戮的凶物。此邪气若不根除,假以时日,蔓延开来,恐成这方水土之大患。”

阿风听得心头沉重,白日里获得宝物的喜悦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得荡然无存。他看着灵儿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凝重的侧脸,问道:“姑娘既知根源,可有化解之法?难道就任由那邪气蔓延?”

灵儿目光投向篝火照不到的、深邃的黑暗山林,缓缓道:“万物相生相克。那邪气源头既在地脉破损之处,欲要修复,便需找到能疏导、净化乃至修补地脉的至阳至和之物。此物……”她微微一顿,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阿风贴身的行囊,“或已随缘而至,亦未可知。只是时机未到,尚需等待山灵的指引,强求不得。我近日巡游山中,一是压制那些被邪气侵染的兽类,防止其肆虐伤人;二便是寻找那能弥合地脉裂痕的契机。”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缥缈,阿风似懂非懂,但心中那份守护此山纯净的念头却悄然生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块温热的邽石。

夜色渐深,篝火渐弱。阿风靠着温暖的岩壁,在一种混合着草药清苦与草木芬芳的气息中,听着泉水叮咚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恢复了本性的夜鸟啼鸣,沉沉睡去。灵儿则盘膝坐在篝火余烬旁,闭目凝神,青翠的竹笛横于膝上,仿佛在静听这座古老山脉在夜色中深沉而神秘的呼吸。

当第一缕淡金色的晨曦刺破薄雾,染亮山坳东侧高耸的岩壁顶端时,阿风醒了过来。手臂的伤口处传来阵阵麻痒,那是愈合的征兆,精神也恢复了大半。灵儿早已起身,正用潭水洗漱,青丝如瀑,白衣胜雪,在晨光中宛如山间精灵。风影在一旁悠闲地甩着尾巴。

简单的早餐后,灵儿对阿风道:“公子伤势需静养,不宜再深入险地。然相逢即是有缘,这讙山真正的神韵,多在寻常路径难及之处。公子若还有余力,我可带你去一处地方,那里或许能让你更懂此山之灵。”

阿风欣然应允。在灵儿的带领下,他们并未继续向上攀登主峰,而是沿着一条更为隐秘、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侧谷下行。谷中雾气氤氲,奇花异草繁多,许多都是阿风从未见过的品种。灵儿如数家珍,轻声指点:“这是‘雾里看花’,只在晨雾中绽放,日出即凋……那是‘石髓兰’,根茎深入岩髓,百年方开一花……”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近乎垂直的峭壁拦在眼前!峭壁下方,并非嶙峋乱石,而是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天然石林!无数根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石笋、石柱拔地而起,高的足有数丈,矮的也有半人高。这些石柱并非普通的灰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半透明的乳黄色光泽,宛如凝固的月光或上等的美玉!石柱表面光滑无比,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内部仿佛有金色的流沙在缓缓涌动、沉淀,折射出璀璨迷离、变幻万千的光晕,将整个石林笼罩在一片神圣而梦幻的光霭之中。一股精纯、温和、令人心旷神怡的天地灵气,如同实质般在此地氤氲流淌,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洗涤肺腑。

“这……这是……”阿风被眼前的奇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此乃‘玉髓林’。”灵儿的声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肃穆,“是郁水万年流淌,溶解山岩之精粹,再经地气千万年蕴养沉淀而成。每一根玉髓柱,皆是天地造化的结晶,是这讙山最为纯净的灵枢之一。”她走到一根最为粗壮、光泽也最为温润内敛的玉髓柱旁,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冰凉的柱体表面,闭上双眼。阿风看到,她白皙的掌心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与那玉髓柱内部流转的金沙同源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整片玉髓林散发的灵光似乎都微微亮了一瞬,如同呼应。“此地的灵气至纯至和,正是抵御、消融那邪戾之气的天然屏障。也是山中生灵受创后,本能会来寻求庇护疗愈之所。”

阿风学着灵儿的样子,也将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按在另一根稍小的玉髓柱上。入手冰凉,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厚而浩瀚的暖流自柱体深处传来,顺着手臂缓缓流入四肢百骸。一夜鏖战的疲惫、伤口的隐痛、以及心灵深处残留的惊悸,竟在这暖流的浸润下迅速平复、消散。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充实与对自然的敬畏感,如同这晨光般充盈了他的整个身心。他久久伫立,沉浸在这无声的天地馈赠之中。

日上三竿,明艳的阳光彻底驱散了山谷中的薄雾,将玉髓林照耀得更加璀璨夺目,宛如神之国度。阿风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体内的冒险之火并未熄灭,反而因这奇遇和对天地奥秘更深的敬畏而燃烧得更加纯粹,但他也深知,此行收获已远超预期,右臂的伤势也需要时日休养。

他与灵儿回到昨日暂歇的山坳,收拾好简单的行囊。风影似乎也感知到了离别,亲昵地用头蹭着阿风未受伤的肩膀。

“灵儿姑娘,”阿风郑重地抱拳行礼,目光真挚,“救命之恩,指点之情,阿风没齿难忘!此山玄机,天地大美,更让阿风深感自身渺小。姑娘守护之心,阿风虽力薄,亦心向往之。他日若有机缘,必当再访讙山,希望能为涤荡邪氛略尽绵薄之力。”

灵儿站在清澈的潭水边,素衣白裳,在阳光下仿佛不染尘埃的山茶。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依旧,却似乎比这满山的翠色更加生动:“公子心怀赤诚,勇毅仁厚,自有福缘相随。这天下之大,奇山异水无数,皆是造化之书,待有缘人翻阅。望公子一路珍重,但存敬畏,前路自当有奇景相候。”她并未多言挽留或约定,只是轻轻颔首,如同山风拂过林梢,自然写意。

阿风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片给予他生死洗礼与心灵震撼的奇山,将它的苍翠、它的灵秀、它的神秘,连同眼前这白衣女子的身影,一同镌刻在心底。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风影昂首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嘶,四蹄迈动,踏碎了山坳口一地细碎的阳光金箔。

枣红马载着年轻的旅人,沿着蜿蜒的山道疾驰而下,很快便化作林海碧涛中一个跃动的赤点。灵儿独立山坳,目送那赤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融入远方起伏的苍翠之中。山风扬起她如墨的青丝与雪白的衣袂。许久,她收回目光,转向山林深处,那里,被惊扰的地脉仍在发出凡人不可闻的低吟。她清澈的眼眸中,映着玉髓林方向流转的微光,也映着更深处亟待抚平的山之伤痕。

阿风策马奔出很远,直到讙山那巍峨的轮廓在身后缩成天际一抹浓郁的青黛。他忍不住勒住缰绳,风影放缓脚步。他回首凝望,层峦叠嶂之后,那座神秘的山峰静静矗立在午后的晴空下,云岚缭绕,宛如仙境。臂上的伤口在百草霜的神效下已无大碍,怀中的邽石隔着衣物传来温润的暖意。

山风掠过耳畔,这一次,他仿佛听懂了风的言语。那不是低语,而是召唤,是天地间所有未被踏足之秘境发出的无声邀约。他嘴角扬起一抹飞扬的笑意,眼中是对无尽山河的炽热憧憬。轻叱一声,枣红马再次撒开四蹄,如一团燃烧的烈焰,向着下一个在地平线等待着他的、充满未知奇遇的远方,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