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星轨如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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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无云，苍穹是一块浸润透了的深青丝绒，星子密匝匝缀于其上，流淌着清冷银辉。观星台高踞宫城一隅，汉白玉阶沁着白日未散尽的余温，夜风自琉璃檐角掠过，带着草木清气与宫墙厚重的砖石气息。

钦天监监正葛洪年躬身立于巨大的黄铜星盘前，银白须发在夜风里微颤，苍老手指点着星盘上几枚格外明亮的星辰：“陛下且看，今岁荧惑入心宿之次，古经有载，荧惑守心乃……”

“主大灾？”少年清越的声音截断话头。澈儿盘膝坐在铺了簟席的石阶上，一手托腮，目光却未离开头顶那片璀璨星河。他刚从御书房出来，袖袋里还掖着沈骁自北境快马送来的书信与舆图，信纸边缘被摩挲得微卷，仿佛还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粝。那舆图上朱砂圈画的三处水源地，是沈骁带着斥候小队，顶着春日料峭寒风与游骑袭扰，深入戈壁探得。此刻面对这玄奥星象，他心头惦念的，却是沈骁信中那句“水源已控，今夏胡马南掠之势可遏”。

葛洪年话语一滞，谨慎道：“回禀殿下，天象示警，乃圣人垂训，警示君王修德……”

“葛监正，”东方宸的声音自星盘另一侧传来，沉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懒。他今日未着繁复冕服，只一袭玄色常服，广袖垂落，袖缘绣着极细密的云雷纹，在星光下隐约流动。他随意一拂袖，宽大的袖摆几乎扫过整个星盘面，“《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荧惑运行自有其道，与人间灾祥，未必桩桩件件皆可对应。若只观星象便定吉凶，岂非坐等天命，而废尽人事？”

他目光掠过澈儿，见他眼中仍有探询之色，唇角微弯，续道：“譬如北境今春少雨，旱情初显，若只知焚香祈雨，坐视荧惑守心之象，而不去疏浚旧渠、调拨粮种、严查边吏有无克扣抗旱物资……纵使天降甘霖，误了农时，颗粒无收，这灾，是算在天上，还是算在怠惰的人心？”

葛洪年额角微汗，连声称是。

一直静立一旁的殷照临，身形挺拔如松，墨蓝袍服几乎融入夜色。他未看那复杂星盘，只抬首，目光穿透浩瀚星海，精准地落在那柄横亘北天的勺形星斗上。修长手指凌空一点，动作简洁如挥剑，直指北斗七星：“观星，知四时流转，晓寒暑更替。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他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察星辰之位，定节气，导农桑，使黎民不违天时，仓廪得以充实，边防得以巩固，此乃天象于国于民之大利。余者虚无缥缈之谈，徒乱人心。”

夜风倏然转强，掠过观星台，卷起三人衣袂。葛洪年手中的琉璃灯盏内，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在星盘繁复的刻度上剧烈晃动，那些象征着吉凶祸福的星官连线，瞬间显得模糊而脆弱。

澈儿仰望着父亲们截然不同的侧影。东方宸的洒脱超然，如同他广袖拂过星盘时带起的风，吹散了蒙在天象之上的神秘与恐惧；殷照临的沉静务实，则似他指向北斗的指尖，将浩渺星空拉回人间，化作田垄间的秧苗、边关的烽燧、仓廪中沉甸甸的谷粒。两股迥异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在这星辉流淌的高台上无声碰撞、交融。

袖中沈骁的信笺似乎又隐隐发烫。那朱砂圈画的水源地，是实实在在的“人事”，是沈骁顶着戈壁风沙、冒着刀锋之险争来的生机。他想起白日里与父皇们商讨的北境抗旱章程，调拨粮秣器械的文书已用印发出，吏部考绩司的密奏也放在了案头——这一切，与头顶荧惑守心何干？

星河无声倾泻，亿万点寒光在深蓝的天幕上静静燃烧。澈儿忽觉心中一片澄明，如同这被夜风吹净的苍穹。他收回仰望的目光，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点弧度，声音清朗，打破了短暂的沉寂：

“儿臣明白了。这天象如棋局，星辰是棋子，棋路虽繁复，落子的终究是执棋之人。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是洞悉其理，步步为营，全在方寸之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犹自微微晃动的琉璃灯火，“钦天监观星定历，已是尽了本分。至于荧惑守心……让它守着便是。北境的旱情，京畿的河工，江南的赋税条陈，才是儿臣明日案头要落的第一子。”

葛洪年愕然抬首，东方宸眼中掠过一丝激赏的笑意，广袖轻拂，带起细微风声。殷照临依旧望着北斗，只是那沉静如深潭的眼底，似有星芒一闪，微微颔首，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如同北斗勺柄在夜空划过的清冷轨迹。

夜风渐缓，玉漏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沉缓地滴入这星垂平野的浩瀚时空里。观星台上，唯有铜星盘映着清辉，无声地旋转。